已是入夜时分, 首辅张怀安的住所, 从外看去, 依旧是烛火通亮, 隐隐有些人声听不分明。
张怀安提起青瓷杯盖, 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碗沿, 吹散那升腾起的热气, 缓缓开口,
“李执,秦衍是不是发现我们的人混进来了。”
“大人, ”坐在下首的李执皱眉道:“这也是不巧,谁知道山虎从那口子里溜进来,还能叫他碰到, 怎么就没咬死他!”
张怀安哼了一声, “叶青出生江湖,从小将他养在身边, 教他习武, 一头山虎难道就能伤了他么。”
李执自己出身于将军世家, 也会些武艺, 对于秦衍这种宦官, 他当然不是很放心上,不过张怀安都开口了, 他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张怀安将茶盏重重压上了木几,“明日的事安排好了么。”
“禀大人, 安排好了, 皆是死士,与以往一般,即使不成,也不会留任何把柄。”
“嗯,祁王殿下明日也在台下前列,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可伤到祁王。”
“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
居所屋顶,有一抹黑色身影飞过,那人一路走到了皇帝的行宫寝殿,站到了烛火之下,才看清正是陵安。
朱景煜阖着眼睛,坐在桌案后的黄花梨龙头椅上,桌上是惯放着的一碗药茶。
听到有人走近,他睁开双眸,看向陵安的时候,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们又想来杀朕么。”
陵安对着朱景煜,依旧是面无表情,声音不带温度。
“皇上,督主会派人守在您的身边。明日在高台封赏之时,还请陛下不要离开案桌五尺范围。”
朱景煜看向那还未喝的药碗,身上有些冷,他的手里空空的,突然就想念起那只小幼狸,它的肚子很软很暖,充满了生气。
“你说,朕会死么?”
“不会。”
朱景煜笑了一下,“因为是秦衍说的么。”
陵安没有丝毫的犹豫,“是。”
朱景煜低头捧起药碗之前,轻轻地说了一句,低的好似不想让人听见,
“陵安,朕其实很羡慕你。”
***
除了第一日到龙虎山之时,天气还算晴朗,之后便一直有些阴沉,断断续续地偶有小雨,地面上湿湿嗒嗒,堆起了几个水洼。
苏宓遇见山虎只是一时的惊吓,身子没什么亏损,是以醒来便已经没有不适。不过碍于秦衍的吩咐,她硬是在床上多躺了两日,待她被允了可以起身之时,已是最后一日临上马车,回督主府之时。
外面围场中心的高台,皇上正在按着猎首赐赏,本就是娱乐,大家自然没什么胜负欲,时不时传进来谢恩与哄抬声不绝,比第一日还要热闹几分。
“督主,我能不能也出去看看。”苏宓有些心痒地问道。
“你在此地呆着,一会儿直接与冯宝去马车上等我。”秦衍背对着苏宓,看着窗外。
他身姿修长,背脊挺直,高大的身影一下子便遮住了窗弦透进来的光。
因为背对着,苏宓看不清秦衍的神色,不过这两日他似乎又忙了起来,好不容易见着他,她当然是想索性问个清楚。
苏宓开口道:“督主,你有没有去过江陵城的甘泉山?”
秦衍侧过头看向苏宓,“嗯,怎么了?”
“我,我就是想问,督主经过那处山林时候,是不是也刺杀过一只山虎?”
“是又如何。” 许多年前,大概是杀过一只,挡了他的道,吓坏了他的马,杀就杀了。
秦衍似是随口一说,苏宓的心里倏地像开出了花儿,她就知道,她没有记错的,就是秦衍救了她!
“督主,或许你救过的人一直想找到你呢。”苏宓带着女儿家的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
秦衍闻言皱眉,“我何时救过人?”
苏宓抬头看着秦衍,那神态教她忽然就想明白了,那日夜深,她躲在高草后头,或许从头至尾,秦衍根本没看见她,他该是顺道路过便杀了,那么恰巧的,却同时救了她一命。
不止一次了,他每一次救她,仿佛都是无心的,可是,这不正是说明她与督主的缘分嘛,反正就是救了,哪有那么多好纠结的。
对了,还有那句灵泉寺的签文,苏宓一想到这些,简直是高兴极了。
这就好似在说,她和秦衍的缘分是老天注定的一样呢!
“督主,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围场的热闹,苏宓一点都不感兴趣了,她只想和督主一起回去,以后对督主要更好。
秦衍不知道她在这短短几息之内想了些什么,问完这些,脸上竟傻乎乎地笑起来。
不过在听到‘回家’二字之时,秦衍的嘴角还是略有扬起,“再过一个时辰。”
“嗯!”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是陵安。
“督主,已经防备妥当。”
秦衍从窗口处,看了看远处的那抹明黄色,走出门口朝着陵安道,
“带她去马车,不许任何人靠近。”
陵安第一次皱起了眉头,然而还是应道:“是,督主。”
***
每一年春狩的末尾皆是如此,寻个由头给众人一些赏赐,也算施了君恩。
朱景煜站在高台上,神色温和地面向朝臣,虽说病色不减,但明黄色的帝袍及他的清隽之姿,还是带着贵胄之气,让人难以忽视。
少年祁王的身侧,是同样站在离高台下不远的张月儿。因着已经被皇上见过了蛋心,张月儿生怕它再乱跑,便直接抱着来了。
从这里看起来,张月儿觉得,皇上似乎和记忆中选秀时见到的那个人重叠,可是又与那一晚的一点都不同,她现在看到他,都能记起他眼中的受伤的神色,让她说不出的难受。
张月儿低头摸了摸蛋心毛茸茸的头,“他对着你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
蛋心抬头回了一声,“瞄~”
“你想说——”
什么二字卡在喉咙口,张月儿的笑容也一道僵在脸上,她耳边脑后是突然冒出来的咻咻的箭声,众人都与她一般静滞了一息,下意识地看向身后。
远处的山林,数不清的小山丘上,从那黑洞洞地一片里却放出了上百只箭,直直射向这中心高台处。
一整个围场登时爆发出慌乱和嘈杂,大臣亲眷与宫女太监们四处乱窜,生死面前,再没有贵贱之分,每一个人都不过是想要活下去。
“刺客!刺客!护,护驾!”是皇上的近身太监的急促的叫喊声音。
张月儿楞在当场,第一反应便是回头看向高台上的朱景煜,那些箭分明是朝他而来,他该怎么办。可她来不及想,腿上就是一阵吃痛。
“趴下。”还是个少年的祁王低声道,“和我呆一起。”
张月儿抱着蛋心,猝不及防地被拉扯着往地上砸,手肘磕破到出血,她讷讷道,“谢谢祁王。”然而眼神却依旧忍不住看向高台。
从下往上看,那黑压压的一整排御林军同锦衣卫,成了一座人墙挡在了皇上面前,她什么都看不见,反而心下安定起来,蛋心害怕地往她怀里钻去,张月儿愈加紧紧地抱着它。
“对不起。”
张月儿恍惚听到身侧的祁王那一闪而过的声音,转过头之时,他嘴唇未动,或许,是她的错觉么。
高台上,吕德海的双腿从一开始看到那百只箭便已经打颤,他不断重复着护驾二字,而其实只有他身前才是光秃秃的。
足够的护卫,从百箭齐射来之前,就已经出现在朱景煜身前。
朱景煜站在高台上,双眼空洞地看着眼前红赤色的一排,像是一团火焰将他隔开,一如陵安说的,他根本不会死。
所有的箭都朝着他这边射过来,然后又都被抵挡了下去,他只要安心地站在这些人身后,很快,等其余被秦衍安排去山林的人捉到刺客,刺杀就会结束,然后他又能什么都没有变化的继续活下去,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
突然,朱景煜余光一瞥,有一只箭似乎偏离了中心,刺向了一边吕德海的方向。
吕德海脚下早已吓到僵住,眼看着箭头就要到跟前,他却根本迈不开步,他心慌不已,他要死了,一定是的,他真的要死了。
就在此时,他的左臂突然传来一阵推力,在被推倒之前,吕德海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来人。
竟然是皇上!
他的脸一如既往的苍白俊秀,唇边浮起的笑容,却像是个少年一般,吕德海楞住了,皇上在救他,更是在寻死。
“皇上!”
朱景煜脱离前排护卫的屏障,动作太过突然,所有的侍卫都在盯着射箭之处,根本看不见身后自行闪出去的皇帝,在听到太监的那一声高呼之时,已然来不及赶到。
那支箭快速地欺近,朱景煜缓缓闭上了眼。
轻呲一声,他听见箭头刺破了外袍,一股锐痛没进胸口。
原来也不是很痛的,快了,就快解脱了,朱景煜忽然很想肆意地笑,他死了,阿衍也应该可以不那么累了。
然而,那箭头却戛然而止,在刺进胸口的一寸之时被硬生生停住。
朱景煜遽然睁眼,是秦衍近在眉睫的冰冷双眸。
“你在干什么。”
秦衍的手紧紧握住那支长箭,被磨出来的鲜血染满箭身,他向后狠狠一扯。
朱景煜闷哼一声,箭矢便从他的胸膛拔出,鲜血一滴,两滴,落在水洼之中,箭头垂下,箭身上的鲜血也跟着滑落,一滴,两滴。
没有人看见,水洼之中,那么多滴血,在旋转几圈之后,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