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世间千百年,也看了千百年的人性。
凡人在尘世之中打滚,为了柴米油盐,功名利禄而执着终生,人性总在黑暗与光明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极化。
正如危难之际,有挺身而出,舍己为人的英雄,也有贪生怕死,在背后捅刀子的小人,同样是人,死后身躯化为齑粉,唯有魂魄残存于世,有些人的灵魂,便似那星辰之辉,虽时隐时现,却始终不熄,以微弱之光照耀漫漫长夜。
俗世中大多数人性,就像时间凝固在日出前的那一刻,晦暗恒常,许多人也似程缘一般,以为这天是晦暗的,地也是晦暗的。可也有一些人,哪怕数量少,仍旧愿意自己去发光,成为引领日出的启明,为其他人能看见山河瑰丽而奋勇上前,为天地染上一抹温暖的光芒。
龙深曾为了人性的凉薄而失望,只因他看过太多背叛与杀戮。
可他也见过那些不畏艰险,在风雪中前行的灵魂。天地万物,生而为人,并非为了体会悲惨与痛苦,而是为了以人的灵智,听风看雨,唱歌写诗,感受欢欣愉悦,人间之乐,感受那些只有人类才会拥有并为之追求终身的感情。
而现在,还有一个人叫他师父,愿意为了他去努力,当一个更好的人,哪怕,龙深觉得自己给不了他想要的,对方也从未因此自暴自弃。
魔压一点点增强,龙深周身罡气却一点点被压缩,很快就仅剩薄薄一层,随时都有可能被压碎,连带龙深,看上去也不像从前那样强大不可战胜。
程缘对他的畏惧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轻蔑与嘲笑。
“现在我也不需要你们另眼相看了!只要音羽先生在,我将会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翻江倒海,左右这个世界!你看看你,龙深,我忘不了当时你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蝼蚁,随时可以捏死我,但现在呢?你还不是得听凭我的摆布!”
伴随着程缘疯狂的言语,加诸在龙深身上的魔压越来越重,龙深几乎可以听见魔气嚣张疯狂的叫嚣,只要他有一点点破绽,那些魔气立马就会钻进来……
而在程缘身后,一个魔气翻涌的影子若隐若现,透过重重黑暗迷雾,龙深与那双眼睛对上。
他看见一名老者坐在斗室之内,四周是无穷无尽的虚空。
虚空之后,星河之后,则是无边无际的血海。
视线所及,浓稠的血蔓延开来,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萦绕不去,四处都是杀戮,仇恨,背叛,人类用最残忍恶毒的手段自相残杀,头颅与肢体在血海中沉浮,魔物隐藏在黑暗边际露出狰狞的笑容。
一轮红色圆月在黑暗尽头缓缓升起,深渊与血海相连,魔物张开血盆大口,将血海中的肢体逐个吞噬。
哀嚎与哭叫声不绝于耳,声音中带着痛苦到了极致的绝望,尖利惨绝,透过重重虚空,穿越混乱时间,直刺入心脏。
龙深!
老者微微张口,声若蚊呐,却又如重锤,沉沉击在龙深耳膜。
龙局!
那或许是出自宋志存,又或许是出自特管局其他人之口,重重叠叠,令人熟悉而又陌生。
老大!
那是何遇的声音。
还有看潮生,钟余一。
龙深曾经带着他们无数次出生入死,转危为安,但如今他们也都沉沦血海,无法自救,只能遥遥望着他,充满痛苦与绝望。
师父!
还有一个人,面目模糊,看不分明,但那声音,他绝不会忘记。
唯有那声音,穿越层层魔障,尸山血海,从红月遮天下,遍地残骸中传来,令他绝不会错认,却也似泰山压顶,直接压在他的心头,也压碎了他最后一层罡气。
龙深微微一震,嘴角溢出鲜红。
第101章
龙深似乎有些坚持不住,手中剑光蓦地黯淡下来,魔气窥见空子,立马不由分说蹿入剑光,并循着剑身迅速往上,缠绕住他的手腕,手臂,肩膀,脖颈,直至整个人都被黑气包围。
程缘见状张狂大笑,双臂一挥,所有魔压霎时汇聚过去,拼命吞噬着这难得的猎物,程缘背后的黑影也因此身形暴涨,面目越来越清晰。
就在程缘胜券在握之时,却看见黑气之中,白芒陡生,虽然只有一点光亮,亮度却几与星辰媲美,夺目耀眼,令他无法直视。
程缘忍不住眨了眨眼。
便是这眨眼的一瞬,白芒飞速暴涨,由一点扩散为一片,破开茫茫浓郁的魔气,当头抡向程缘!
程缘只觉森森杀气迎面扑来,澎湃若海,令人无可抵挡,忍不住退了一步。
然而白光所到之处,魔气已经被绞碎四散,化为齑粉!
半秒之间,程缘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他恍然明白龙深刚才的表现完全是在故意示弱,而他竟然被骗了过去!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里浮现,白光已经到他眼前,程缘只觉身体一痛,视线所及之内,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白光劈为血肉,与魔气一道飞散空中。
龙深太强大了,原来自己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如是想道,而后眼前一黑,所有意识均消亡无踪。
他的灵魂早被魔气吞噬融合,而今魔气又在白光中被尽数荡尽,周而复始,一切回到原点,程缘的野心欲望不过是一场雾里看花的幻梦。
然而龙深还未停下来。
越过时间错乱的遗迹,借着敌人刚才为了迷惑他而制造的魔息,剑光破开空间的局限,从此处到彼处,从此时到彼时,宛若万兽之王一声咆哮,借居栖息在阴暗角落的魔气匍匐求饶,瑟瑟发抖,然而强大的威压并不为任何人停留,它扇动着华丽璀璨的尾羽掠过星空,湮灭尸山血海,扑向黑暗终极的始作俑者!
虚空尽头,斗室之内的老人蓦地睁眼,白光倏然而至,从他的眉心刺入贯穿,瞬间光芒大盛,将所有黑暗全部逼退在领域之外,阴影自惭形秽,杂乱的魔气哀号哭泣,仿佛末日降临。
老人面色狰狞,将白芒一寸寸逼出。
“龙深!”
他大喝一声,周身魔气暴涨,白光被狠狠弹回!
时空这边的龙深后退了两步。
但白光须臾化为火焰,退回的瞬间轰然爆炸,将老人裹挟卷入,宛若红莲业火,焚烧世间一切邪恶。
“我的分身!”
哀嚎声从虚空的另一边穿透过来,在这间屋子里余音缭绕,反复回荡。
原本程缘站立的地方,已经只剩下一堆灰烬。
那些被他戕害过的灵魂,也与他一道灰飞烟灭,不留半点痕迹。
然而对它们来说,这其实是一种解脱。
……
明弦以琴化身,武器也是琴弦,他的丝弦堪比锋刃,割人头颅也如割韭一般,上回仅仅用来捆缚冬至,已是手下留情,春风拂面,但现在,他用来对付唐净的手段,却真正是狠辣无情,不留半点余地。
丝弦如利箭破空疾射向唐净眉心,唐净闪身避开,手起手落,丝弦顷刻断开,但下一刻,又有两条丝弦转眼即至,一左一右射向他的肩膀,唐净双手扬起,切断丝弦,身形一跃而起,大鹏展翅般扑向明弦,手刀挟着金光朝对方劈下,却差了点准头,只轻飘飘割下几根发丝。
几乎在同时,丝弦穿透了他的肩胛骨,复又迅速抽回,带出一串血珠。
唐净吃痛皱眉。
“这就是你的真正实力?糖糖,你太让我失望了。”
明弦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绝情的话:“再对我留情,你会尸骨无存。”
话音方落,又是几根丝弦从各个方向急射而来,将唐净还手的余地和退路通通封住,明弦毫不留情,招招直击唐净的要害。
唐净眉目一沉,不退反进,身形飘忽,径自从丝弦阵中穿过,直取明弦脖颈。
明弦没想到唐净真正认真起来时,自己的攻击竟对他毫无用处,不由微微蹙眉,撤回丝弦,闪身后退。
然而对方的速度实在太快,他手中刚有动作,唐净的手已经搭上他的脖颈。
脖子旋即传来一阵剧痛,明弦飞身后撤,唐净五爪转而落在他的肩膀上,直接撕下肩膀衬衫连带下面的皮肉。
血迅速染红白色衬衫,肩膀湿了一大片,明弦不怒反笑,索性也不用丝弦了,两人直接赤手空拳就这么过招。
虽然是空手,但这两人完全是人形杀器的级别,招招带上罡气,交手自然也分外凶狠。
明弦稍不留神,肋下就被抓出几道血痕,伤口皮肉翻出,深可见骨。
当然唐净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一边胳膊被明弦踹中,已经无法使用,约莫是断了。
他扭头吐出一口血水,飞起腿踹向明弦的胸腹,明弦往后闪避,伸手抓住他的脚踝,另一只手拍向他的胸口,唐净借着树木旋身挣开,明弦那一掌落空,拍向他身后的枯树。
砰的一下,枯树断裂弯折,又在半空碎为粉末,飘飞四散。
如果唐净反应再慢一点,此时此刻的他就会跟那棵枯树一样。
他相信明弦是真的要杀了自己。
两人招招杀气,却又带着无法言喻的美感,仿佛不是在进行生死对决,而只是在切磋练习。
然而只有身处其间才能感觉到气流以两人为中心往四周蔓延盘旋,在他们所到之处,半人高的野草纷纷齐根而断,如同被利刃削过,整齐得诡异。
先前在床笫之间的浓情蜜意荡然无存,今日的唐净与明弦,是两个阵营的敌人,他们没有妥协与和好的可能,哪怕已经有了刻骨铭心的爱情,两人也绝不会对对方留情。
更何况他们还没有。
唐净知道,明弦之前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傻白甜全是假的,真正的明弦,是眼前杀人不眨眼的剧毒玫瑰。
在生死一线的瞬间,唐净不由想,如果他们不是各怀鬼胎,别有目的地相遇,如果时光倒流,换一种方式重新认识,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但时光没有倒流,所有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前行。
明弦出手凌厉,无不冲着唐净的要害去,他的脸颊溅上血珠,这让他原本秀美的五官多了几分妖异,宛若修罗再世。在他眼里,唐净已非活人,而是行将枯朽的死物。
他们都是器灵成精,彼此更为了解对方的弱点,他们远比普通人强悍,但也并非金刚不败之身,唐净是镜子所化,金石为体,然而既已为人,自然也有了人的特点,脏腑,头颅,脖颈,这些都是致命之处。
无星无月之夜。
屋内,龙深正通过程缘,在与千里之外的音羽鸠彦交手。
屋外,明弦与唐净所到之处,野草纷飞,在半空又被气旋卷入,疯狂打转,周而复始。
狂风乱舞,乌云蔽顶,不远处的路灯闪烁几下,接二连三,宣告寿命终结。
唐净一旦不留任何余地,连明弦也开始倍感吃力,他胸口中了几拳,估摸着肋骨可能断了两根,脏腑也有内伤,但这些地方还不是最致命的,最要命的是他刚刚太阳穴被唐净狠狠踢中,这种力度换成普通人早就死了,但明弦还能一跃而起,忽略头晕目眩的感觉,对唐净继续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唐净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一只手臂脱臼外加折断,却以别扭的姿势继续与明弦搏斗,他的颈窝,曾经在床上,两人翻云覆雨时,被明弦抵住喘息的地方,也被撕下一大块皮肉,甚至露出下面的森森白骨,浑身血迹斑斑,一身衣服已经不成样子,不比明弦少半分狼狈。
但他一只手堪比刀剑,不出则已,一出手便削金断玉,地面因此被劈开无数道口子,他们周身之地,已经一片狼藉,没有完好。
但这场激战,终究还是有结束的一刻。
明弦长腿飞起,正中唐净腰腹,唐净瞬间吐出一口血,翻身摔倒在地。
然而就在前一秒,他的五指也插入明弦胸口,留下五个血洞。
明弦非但没有片刻停留,反而趁着唐净落地时飞身而上,手中丝弦尽出,直指对方头颅。
透明无色的丝弦在半路被一道金光截下,明弦还未来得及反应,金光已至眼前,他只觉胸口一阵闷痛,喉头涌上腥甜,就不由自主想将腥甜喷吐出来。
身旁的泥土染上血色,顺着土地的脉络丝丝流淌,深入野草根部,明弦摸向自己的心脏,那里破了个大洞,从前胸到后背,常人早就断气了,而他犹躺在地上微弱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