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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进退两难

蛇人连续两次进攻都被我们击退了,军中多少有了点信心,加上发现了蛇人的弱点,城头上,尽管是大白天,也放满了火把。

然而,沈西平的死,仍在象一个不祥的符咒,挂在我们头上。

在今天的守城战中,前锋营的损失很大。尽管后来的追击得到了一点战果,但战后统计,帝国军的损失比蛇人大约在六成对四成之间。换而言之,六个帝国士兵,才换来四个蛇人的首级。如果是平常,守城守成这样,那是一个大败仗了。但军中却洋溢着阵阵喜气,好象我们真的是打了一个大胜仗,不少右路军的中高级将领前来向武侯请令,要求夜袭蛇人,武侯一概不准,不过武侯下令,将沈西平灵柩移回营帐,一路上,全军都要为沈西平致哀。

沈西平的尸身由龙鳞军的几个残存军官扶灵,右路军代主将栾鹏前引,武侯亲自压阵,抬到了右路军他原先的营帐中。战将阵亡,本也是常事,对于沈西平自己,也知道这个下场的吧。一路上,我们默默地看着沈西平的灵柩抬过,心中为这声名赫赫的勇将致哀。

帝国的丧礼并不隆重,尤其是军人。但帝国都相信,人的灵魂都在头里,若失去头颅,灵魂便不能归位,因此沈西平没有下葬,而武侯也没有说何时归葬,那也只是这么停着。也许,武侯希望能在击退蛇人后夺回沈西平的首级,带回帝都吧--可是,在蛇人那种潮水般的攻势前,这个希望好象成了一个妄想。

在沈西平的尸身抬入城西右路军防区,右路军中发出一阵哭喊。

沈西平一军,如果对照陆经渔,那几乎是军纪败坏的典型,甚至帝国军的其它诸军,见了沈西平所统之军,也大感头痛。可奇怪的是,每当上阵,沈西平那如一团散沙的军队,立刻有了铁一般的纪律,丝毫也不逊于陆经渔的左军。

也许,治军之道,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吧,我有些感慨地想着。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属意陆经渔那种治军的方略,但这也无损于我对沈西平的敬意。

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为一个名将的。目送着沈西平的灵柩远去,我在心底暗暗发誓。

前锋营在今天的守城战中,担当了中坚的角色。这次守城战,前锋营的损失倒不太大,只不过阵亡了二十几人。我的营中,除了王东以外,还阵亡了两个士兵。他们当然享受不到沈西平那样的哀荣,由我们营中的弟兄们抬着,葬入了城中的一块空地。

那已成了战死者的墓地,边上,胡乱埋了不少共和军和屠城时被杀的平民的骨灰,当中则是帝国军的阵亡将士。

沈西平至少尸骨还能还乡,你们却连尸骨也回不到家乡了。

我把一壶酒倒在坟头,心头却不禁一阵酸楚。

坟前,竖着一些简陋的木板,上面写着墓中人的姓名。过不了多少年,这些木板也会烂尽,那时,谁也弄不清里面埋的是谁了。

我把倒完酒的酒壶放到一边,领着剩下的五十四人跪了下来。边上,另外几个前锋营的百夫长也在葬战死者。不知是谁,沉声唱起了帝国的葬歌《国之殇》,几乎所有人都应和起来。

在墓地上,如同一阵隐隐的雷鸣,那是《国之殇》的歌声: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这是大帝开国时的第一功臣,后来为人尊为军圣的那庭天暮年在帝都的华表山"国殇碑"前所作的歌,这已成了军中的葬歌,旋律悲壮雄浑,虽然只有几个简单的音调,却似有排山倒海之势,可是我唱到"魂兮归来,以瞻家邦",却隐隐地觉得,其中似乎含着无限的痛苦。

那庭天的百战百胜背后,也有着成千上万的尸骨吧?在军圣暮年,也对那些战死者感到内疚么?江山变色,换来的只是一个新朝新主,却要战死数以万计的百姓和士兵。那些人能换来些什么呢?纵然大帝得国之初,政治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可为了这,就真的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么?

我的心头不禁一阵痛楚。

遥遥望去,暮色苍茫,又是一日将尽。

回到自己的营帐,准备去换一下腰间的纱布。刚走到大营门口,只听得有人道:“楚将军!”

那是张龙友。

我扭过头,只见他穿了一袭参军的长衫,倒一下子很有几分中级军官的气度了。参军的军衔比我还高,他一天之内,就从我营中的小兵成了我的长官,我脾气再好也有点妒忌。我想装着没听见,张龙友已经过来了,到我跟前施了个大礼,道:“楚将军,张龙友拜见。”

他这礼行得太大了,是下级向上级行的,我唬了一跳,道:“张先生,别客气,现在你比我军衔还高,我该向你行礼才是。”

张龙友道:“龙友不敢忘楚将军的大恩,若无将军,昨天我便已被德洋处斩,岂有今日?”

我又吓了一路。他参军的军衔,与德洋是平级,但他已是幕府中的人了,要和对德洋找麻烦,并不是难事。我道:“你别怪德洋大人……”

他笑了起来,道:“当然不会怪德洋大人的,楚将军请放心。”

他虽叫我放心,我却不敢真个放心。我道:“张先生,你回来收拾东西么?"我本叫他把东西搬到我的营中,可他还没搬来,马上就要去武侯那儿了。

张龙友道:“我有一些丹炉和药物得搬过去。”

“君侯尚未给你护兵么?”

他道:“尚未,不过君侯说,明日便抽调一个护兵给我。”

我道:“我陪你去拿东西吧。"不由他推辞,转过头对祈烈道:“小烈,你回营给我烧点水,我陪张先生去一趟便回。”

张龙友道:“楚将军,你还是不要叫我张先生吧,叫我张龙友便是。”

我笑道:“岂敢岂敢。”

德洋的辎重营与前锋营本来就是一个大营里的。走进辎重营,便听得一阵阵女子的哭声,那是掳来的女子,临时集中关押在这里。那些女子都被关在一个个大木笼中,看上去都蓬头垢面,神情呆滞。其实,这些女子都是百里挑一的美女,只有美女才可能活到现在的。

走过那些女子时,我有些不忍,只能强装着没听见什么,只是走过。张龙友也似有些不忍心,喃喃道:“两军交战,最苦的,还是平头百姓啊。”

他嘴里说出这句话来,我几乎有些吃惊。刚想回一句,他已急匆匆地走了过去。

他本来的营帐已经是被烧得满是破洞。张龙友一走到帐前,一个辎重营的士兵道:“张呆,你怎么回来了?"看见我跟在他后面,却不由一愕。张龙友只是微笑道:“拿点东西。"边上另一个士兵却小声道:“别乱说,人家是君侯跟前的参军了,跟我们德洋大人平级。”

那两个士兵都有点敬畏地看着我跟着张龙友进那破帐。他们大概觉得,我军衔比张龙友低了,可能我是被张龙友拿来办事的。其实百夫长比参军要低一档,但前锋营较为特殊,除了武侯本人,谁也不能指挥的。

一进张龙友原先的营帐,一个半卧在床上的士兵翻身起来,道:“张……张大人……”

他百忙中想必听到了外面的对话了。张龙友道:“小朱,没什么事,我来拿点东西,你睡吧。”

那个小朱哪里敢睡下,已站在一边。人生的际遇也真是奇妙,前两天,张龙友还在这营帐中,可能还被他们呆子长呆子短的呼来喝去,可一受武侯赏识,似乎人也一下有了威严。

张龙友东西并不多,只是有几个奇形怪状的炉子和锅子,还有两袋砂子。我拎起一个炉子,只见炉底也烧得黑黑的,边上有个已经炸裂的碎锅子。我收拾好了,一把拎着,道:“好了么?”

张龙友正把那两袋东西搬在背上,道:“好了好了,另外没东西了。”

辎重营里,小车有不少。借了一辆,把东西放上后,我帮他拉着车,并肩走出辎重营。我忽然觉得自己不免有点傻。看样子,张龙友不是会对德洋不利的那种人,就算他有报复之心,也未必会做什么事,我也是多心了。但既然说了要帮张龙友拿东西,我也不好再半路脱逃。我道:“张先生……”

张龙友道:“你又来,楚将军,你别叫我先生。”

我道:“好吧,张龙友,你要那些炉子做什么的?”

张龙友道:“那是丹炉。我是上清丹鼎派的弟子。”

上清丹鼎派,是现在两大国师之一的真归子所属那一派。以前天机法师那一派,不相信这种烧炼的事,认为丹鼎须以人自身为炉鼎,所炼大丹方是正道,因此他们是被称为是"清虚吐纳派"。真归子恰好完全与天机法师相反,他那一派觉得能烧炼出丹药来,人服后便能白日飞升。这些年来,两派国师虽不至于和市井小人一样斗得脸红脖子粗,却也暗地里斗个不住。但近百年来,清虚吐纳派的法师虽然没有白日飞升,一代代大法师都活到了高年,都可以当成人瑞的。而上清丹鼎派的法师却连活过四十岁的都少有,现在少有人再信了。自天机法师被加封太子少保后,上清丹鼎派愈趋式微,清虚吐纳派在朝中已有一统之势。若不是当今帝君时不时要让真归子进丹药以固精培元,这个上清丹鼎派只怕已灭亡了。

我道:“失敬,原来你是法统的人。那为什么从军来了?”

张龙友道:“我炼的丹要一味丹砂,这东西北地很少见,就出在南疆的,听说你们要南征,我就来了。”

我笑道:“炼丹?想成仙么?”

张龙友摇摇头,道:“我不信那些。家师曾属意我当下一代法师,但我不愿意。”

我道:“你不信还入什么上清丹鼎派?”

张龙友道:“我很喜欢丹鼎派那种鼎器。我觉得,其中必定有一些上古传下来的奥秘在内,只是我们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想穷研此道,说不定,"说到这儿,他脸上有点发亮,像是有些激动,道:“说不定,日后我张龙友会以此青史留名的。”

虽然现在笑出声来有些失礼,但我还是憋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倒没有在意,我自己有点过意不去,岔开话头道:“昨天你在做什么,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张龙友道:“昨天那个事啊,昨天我本想烧炼五才丹,谁知不小心让明火进了未济炉结果一下着了起来。”

我皱了皱眉,道:“有那么大声响么?”

张龙友道:“那五才丹是要养在炉中的,我封口没封好,明火进去了,结果炉子都炸了。好在我才炼了二十粒五才丹,炉子只是炸裂,没有炸飞,不然也不用德洋大人杀我,我自己早被炸死了。”

“那五才丹能炸死人么?”

张龙友道:“会的啊。我有个师叔,当初就是被五才丹炸死的。他一炉中炼了五百丸,结果把半间屋都炸飞了。”

我站住了,道:“这五才丹有这么大的威力?怎么炼的?容易炼么?”

张龙友见我站住了,那小车里"咣啷啷"地一阵响,急着道:“小心,小心我的丹炉。”

我道:“快说,是什么做的?”

张龙友有点疑惑地道:“那是把硫黄、墙硝和蜂蜜加上草木灰,再和上几种草药,炼制出来的一种丸药,可以治积食的。怎么了?”

我道:“那东西要炼多久能炼成?”

张龙友扶住了车,有点疑惑地看道我,道:“楚将军,你也要炼丹?”

我有点急。这张龙友这时候婆婆妈妈的,我道:“我不要炼丹。你快告诉我,那五才丹要多久能炼好?”

“七天。”

我差点没摔倒在地。炼那么点东西得七天?七天后,只怕蛇人已破城而入了。我有点颓唐,道:“那来不及的。”

张龙友道:“你是想用到战阵上去?”

张龙友被他们"呆子"、"呆子"地叫,我却发现他十分敏锐。我道:“是啊,你说二十颗丹就有那么大威力,如果多炼一些,对战时扔出去,岂不是威力无比?只是你说要七天才能炼好,只怕太难。”

张龙友道:“你只要那种一碰火会烧的药吧?那个不用炼的,是配的。”

他这话让我又惊又喜,我把那小车放在地上,道:“怎么配的?快跟我说。”

张龙友叫道:“小心我的丹炉!"他扶住了车,道:“那是我自己配出来的,你只消将硫黄、硝石和炭粉研至极细,然后用炭粉一份,硫、硝各六份,混在一起就行了。不过你在研时要小心,不能沾铁器。”

我道:“太好了,你马上帮我配一份出来。”

张龙友的营帐还很简陋。他也不敢在营帐里研,只是把硫粉和硝粉各一斤给我,道:“炭粉你自己去研吧。小心点,这种药很厉害的,若是沾到明火,一下子会烧起来。”

我拿着那两包沉甸甸的药粉,道:“张龙友,张先生,若这种药真的灵验,你可又立下一道首功了。”

他道:“你别想得太轻易,那是些粉,风一吹就吹跑了,没什么大用处的。”

我笑道:“我自有用处。”

走出他的营帐时,我转过头,对他道:“这种药你起过名字么?”

张龙友正支着丹炉,他抬起头道:“这种药会发火,我叫他火药。”

回到前锋营的营帐,我刚进门,祈烈道:“楚将军,你回来了,路将军正找你呢。”

我把那两包药粉放在一边,道:“有什么事么?”

祈烈道:“似乎有什么要事要商议。他交待了,你一回来便去他的营帐。”

有什么要紧事么?我有点担心,转身便出了营帐。出门时,转过身对祈烈道:“小烈,你给我找到木炭来,碾成粉,越细越好。弄上一斤左右。”

祈烈有点莫名其妙,道:“要那个做什么?”

我也没解释,便向路恭行的营帐走去。

路恭行此时召集我们,到底会有什么事么?

蛇人不知何时又会进攻,前锋营担负着中军武侯的守备工作。也许,路恭行为了准备下一步的计划吧。

一到路恭行的营帐,还在门口,便听得蒲安礼叫道:“不成!我们前锋营,宁可战死,也不能退却!”

他的声音很是响亮,却有点气急败坏。我有点吃惊,撩开帘子进去。

路恭行的营帐也和我们的一样大,现在里面连路恭行在内已坐了十六个百夫长,有点拥挤,蒲安礼正站着,脸涨得通红。

路恭行见我进来,点了点头,口中却还在对蒲安礼道:“蒲将军,见机行事,不是对敌示弱。我军这次发兵,粮草本就不是很够,如今若困守孤城,只能坐以待毙。我觉得,当务之急,不如暂且退兵,将高鹫这座空城让给蛇人,而后我们重振旗鼓,再与蛇人一决雌雄。”

我小声问第七营的百夫长,同属平民出身的钱文义道:“怎么了?”

钱文义小声道:“路统制想向武侯禀报,要求退兵,想征求一下前锋营所有百夫长的意见。”

虽然在军机大事上没什么发言权,但我觉得,现在这种局势,实在不可与蛇人恋战,我也赞成退兵。

蒲安礼道:“粮草虽不是小事,但可派人外出押粮。如今蛇人兵临城下,我们在城中尚可守御,若不将其击溃便退兵,若它们尾随上来,岂不是会全军覆没?”

蒲安礼虽然粗鲁不文,但他这话却也没错。若我们离开了高鹫城,蛇人若追击上来,我们只怕难有胜算。

路恭行道:“蒲将军的话虽不无道理,但我已想好计较,蛇人畏火,若后军一路设火障,蛇人必不敢迫近的。好了,列位将军,还是举手表决吧,同意在城中与蛇人决战的有几人?”

蒲安礼的手举了起来,道:“弟兄们,若此时退却,那前锋营百战百胜的名声就败坏在我们手上了,我们回去,又有何脸面见前辈的将军们?”

他的话很有点蛊惑力,有五六只手举了起来。但一共有十七人,这自是少数。路恭行道:“既然如此,但赞成退兵的多数。我这就向武侯禀报,前锋营同意退兵。”

蒲安礼有点悻悻地坐下了。这时,却听得第十三营的百夫长劳国基道:“路统制,我不同意在城中与蛇人缠斗,却也不同意马上撤兵。”

路恭行皱了皱眉,道:“劳将军,你有什么高见?”

劳国基是我前五届的军校师兄。在他那一届毕业生里,是号称"地火水风"的四个优秀生之一。其中"火"、"水"、"风"三人都是世家子弟,毕业后都在朝中由小军官做起,现在都已是文侯军中的中级将领,只有这个排名第一的劳国基,因为出身很低,虽然老成持重,却也有点过份持重,加上投到武侯军中,现在也只升到一个百夫长。不过前锋营里的风评说,二十个百夫长中,智勇双全,才堪大用的,除了路恭行,便是劳国基了,象蒲安礼和我,都只有一个勇而无谋的风评。劳国基的话,路恭行也要听听的。

劳国基道:“路统制,我也觉与蛇人争此一城的得失,实无必要,也是不智。但此时,正和蒲将军说的,我们还退不得。除了退后不好向国人交待以外,那些蛇人若尾随追击,也实在是件很讨厌的事。此事,实在有待从长计议。”

我有点好笑。他那"从长计议",实在是两可之言,现在又如何从长计议?路恭行道:“既然如此,那么再看看,同意现在退兵的有几人?”

“呼啦啦"一阵,举起了十只手来,我也举起了手。路恭行道:“好,十人同意退兵,六人反对,一人从长计议。既然如此,从今日起,前锋营便同意退兵,我便却向君侯禀报,大家回去休息,随时准备迎战蛇人的攻击。”

蒲安礼站了起来,和他那一帮人走出营帐。在门口,却回过头来向我们啐了一口,道:“懦夫!蒲安礼大好男儿,羞与你们为伍!”

他虽然官职在路恭行之下,但他父亲也是名将,路恭行也不好多说什么。人们都走了出去,我也准备退出去,路恭行道:“楚将军,请留步。”

等人都散去了,路恭行对我道:“楚将军,你陪我去见武侯吧。”

我有点担忧,道:“路将军,我只是百夫长,无权求见君侯的。”

路恭行道:“无妨,陪我走走。”

我们牵了两匹马,两人并排出营,向武侯的中军大营走去。路恭行突然道:“楚将军,多谢你支持我,我本以为你会反对退兵的。”

我道:“若有胜算,我也觉得应该将其击溃后再撤军,但现在看来,就算蛇人畏火,我们要对它们用火攻,实在太难。”

我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张龙友那火药。蛇人畏火,火药可能就是它们的克星。但我没有试过,以我这种低微的官职,实在不敢对军机大事多嘴。

路恭行抬头看了看天,道:“蒲安礼想得实在太简单了,似乎一发现蛇人畏火,便稳操左券。其实,南疆的雨季就要来了。”

雨季!

这两个字象铁锤一样重重敲在我心上。的确,南疆不象帝都,立春后雨水很多。我们冬日发兵,这一路雨水不多,围攻高鹫城两个月,也没下过几场雨,蛇人攻来这几天,一滴雨也没下过。可一旦进入雨季,南疆的阴雨连绵,听说连着下两三个月都会有的,那时,又如何用火攻?只怕退却时连火障也设不了。怪不得路恭行想着退兵吧,现在也实在已是全师撤退的最后机会了。

我道:“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明说?”

他苦笑了一下,道:“如今的士气,怎好再说此事?武侯也一定察觉了,我在他神情中已见,他有了退意。只是,不知他肯不肯放下百战百胜的虚名,趁早退却,不然,只怕想退都退不了了。”

我不语。的确,形势也如暴雨将至,我也实在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了。刚才对火药的一点信心,也不知扔到了哪里。

到了中军帐,我等候在外,路恭行进去向武侯禀报。等他出来,却垂头丧气地。我道:“君侯怎么说?”

他叹了口气,道:“君侯不同意撤军。”

我道:“是啊。对君侯来说,沈西平将军的首级还被敌人号令着,回去你叫他如何向国人交待?”

路恭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多半是这个原因。但若不趁早撤退,恐怕会有更多的人战死。那些死在战阵上的士兵,连个名字也留不下,他们的家人又向谁要个交待去?”

他跳上马,默默地向前走去。斜阳在天,云却密密地排在天际。

软甲贴着身上,初春还有点冷,那些皮革也有点坚硬,不过还不至于妨碍手足的运动。

我把长绳绕在雉堞上,把一头放下,道:“看着点。”

祈烈小声道:“楚将军,你真要去?你的伤碍不碍事?”

我按了按腰间,道:“没事。”

腰上又用了些从医官那里要来的忘忧果粉。医官说过,忘忧果粉不能多用,不过止痛却有奇效,除了腰间有点硬硬的,其它也没什么不适。

如果不能将沈西平的头颅弄回来,武侯只怕宁可全军覆没也不会退兵的。尽管不太甘心,但我也知道,我们最多也不过困守孤城,想要反击蛇人,将其击溃,那希望实在太过渺茫。现在,恐怕也只有这一条路了,好让武侯有个台阶下。

也只有如此,才能让近十万帝国军回到帝都吧。

祈烈道:“我也去。”

我沉下脸,道:“胡闹,那是九死一生的事,你去了只能碍手碍脚。”

由于是轻装前进,我只带了把百辟刀,再就是一包刚配好的火药了。配好后也没来得及试,不知灵不灵验。我拉住绳子,试试强度,两手抓紧绳子,人挂在城墙上。

正是残月,天色也暗得什么也看不清。城头上,有几处火把光,是士兵正在夜巡。虽然蛇人从不夜袭,但武侯也不敢掉以轻心。这一带是前锋营防区,今晚也正好是五营巡夜。

缒下城时,突然有一阵迷惘。我看了看祈烈,他好象认定我会死了一样,哭丧着脸。我骂道:“小烈,别摆着那副面孔,好象我死定了。”

祈烈苦笑了一下,道:“将军,小心。”

护城河和城墙之间有一块三尺宽的土地。白天,蛇人的一场攻击,城墙根部到处都坑坑凹凹的,还堆了不少石块。我把绳子放到底,脚踩到了泥土,一脚用力一蹬,人象绑在一根长绳上的小石子一样向外甩出去,一边在手里往外放绳子。看着已越过了护城河,我一下松开手里的绳子,落到地上,无声无息的。

要不是在这种时候,我都有点得意自己这种身轻如燕的本事了,只是现在当然不好自己夸自己。我回头看了看,那根绳子正收了回去,祈烈想必也知道我已越过护城河了。只是看上去,那条长绳也象条蛇游上城墙似的。

我和他说好,天亮以前,不管事情成败,我一定会赶回来的到时他把绳子用箭射过来,好让我抓着攀上城去。我没有跟他说,如果回不来该怎么办。

希望我好运气吧。我抬头看了看天,那一钩残月已到天边,夜正深。这种天气,最适合偷营了,只是帝国军上下,现在大概没人敢来偷蛇人的营。

蛇人的大营在二里外。白天进攻时,它们在距城七八百步外扎过一个临时阵营,我走过那个阵营时,却只见到处都一片狼藉,沈西平的右军算是军纪不严了,却也不至于乱成这样子。

二里地,并不是很长。过了这块地,便是一大片树林。高鹫城前有这么大一片平地,在南疆也算难得的,所以第一代城主选在这里筑城吧,如果有人攻来,远远便能看见。南疆有一些城,三面都是密密的树林,我们打过好几次伏击,往往到了城下城中还没一点知觉。到了那树林前,我回过头看了一眼高鹫城,在昏暗的星月光下,只能看到一个淡淡的轮廓,倒显得静谧安详。不知为什么,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忧伤涌上心头。

难道我真的会回不来了?

我低下头,向前走着。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忧伤时,想到的不是父母,不是军中的弟兄,而是那个女子。

那个在武侯宴上见过一次的弹琵琶女子。

在树林里,月光更暗了,根本看不清什么。那条路只能看到一道有点发白的痕迹,我小心地向前走着,还是不免有点磕磕碰碰。走了一程,前面突然有了一些亮光。

早出的虫声如同沸腾了一般在耳边聒噪。我拉开一枝树枝,忽然,听得身后有一些轻轻的声音。

有人!

我纵身一跃,扳住了头顶一根粗大的树枝,人已翻身蹲在那树枝上。一连串动作无声无息,连自己也有些得意。

我刚蹲好,有个人小声道:“是什么?”

像是应和他的声音,我身边"呼"一声飞起一只什么鸟。尽管那人声音很轻,我还是一下分辨出,那正是秦权。

龙鳞军的前哨哨官秦权。

边上有人道:“是夜枭。”

那人的声音倒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必也是龙鳞军中的人。

他们也是要来盗取沈西平的头颅吧?我倒希望他们能成功,这样也省得我去冒险了。

秦权忽道:“蛇人营中怎么会有火光?”

我忽然想了起来。刚才我根本没想到,只以为阵营中一定会有火把,但蛇人是怕火的,怎么会有火把的光?

在他们头顶,我也只觉有些担忧。

那人道:“别管那些了,走吧。”

他们已经轻轻地向前走去。

他们一共有五个人,秦权和那个人是领头的,后面三个跟在他俩后边。

是不是该叫他们?

我正在迟疑,秦权他们已经到了蛇人营寨边上了。我正想追上前去,忽然,在他们身后落下了两道黑影。

那是蛇人!

秦权他们马上也察觉了,走在后面两人刚一回头,从树上跳下的两个蛇人已一下缠住他们的脖子。

隔得那么远,我也听得到他们发出了痛苦的声音,但很快便传来了骨胳断裂的声音。我几乎可以看见,蛇人那绿色的躯干象一根粗绳索一样紧紧地勒住他们的脖子,一寸寸收紧,直到脖子断裂。

那是蛇人的巡营兵吧。我的背上象有条毛虫爬过一样,一阵寒意。这些蛇人,竟然还派出了巡营兵,那还是些被驯化的野兽么?那几乎和人一样了。

秦权走在最前面,他"呛"一声抽出了刀,猛地向那蛇人冲去,也许还想从那两个蛇人身体下救出人来。那两个蛇人带的也是刀,秦权冲到他们跟前时,一个蛇人的刀已猛地劈下,秦权似乎不敢用刀却硬碰,人侧了侧,猛地跃起,人抓住了头顶的一根树枝,一个倒踢,身体便翻上去,人站在那树枝上。

那个动作和我刚才的差不多,不过他抓的那树枝比我抓的要低一些,因此也更快一些。想必,秦权想从那些蛇人头顶逃走。

的确,退路已被封死,那么只有死中求活了。

那个蛇人却没料到秦权还有这一手,有点呆呆地看着他,居然也不上前。这时,从营帐中又冲出了几个蛇人,另外两个同来的龙鳞军士兵慢得一步,有一个被蛇人一刀几乎从肩头劈到了腰部,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听到这声音,秦权攀住树枝的手一缓,他本从这树枝上借力向后跳来,只慢得一慢,那个蛇人一下直立起来,一刀劈向秦权的背心。

蛇人直立起来,本就有三个人那么高,那蛇人更是一手攀住树枝,一下子比秦权还高。秦权已是慢得一慢,那一刀正中他后心,他本正要借那树枝之力跃出,被这一刀劈得如同一粒石子一般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个蛇人已落下地,下半身着地,便又和一个人差不多高了。它游过来,一把抓住了秦权的脚。秦权的背上中了一刀,人却还在挣扎,那个蛇人的刀按在他背上,用力割下去。

秦权发出了凄厉的叫声。那把刀又阔又大,倒是厨中切肉的刀一般,割开他的软甲,没入他背部,秦权的背像是一个包一样被打开了。那蛇人的左手伸进了秦权的身体,在里面摸着,秦权此时只是不停地抽搐,那蛇人在他体内摸出了一颗圆圆的东西,一下扔进嘴里。

我的头中,一下"嗡"一声炸响。

那个蛇人竟然吃掉了秦权的心!在树林中漏下的极淡的月光下,只能看见那个蛇人嘴角流下黑黑的液体。

在高鹫城里,我已知道蛇人会吃人的,连共和军最后也在吃人,可这么血淋淋地吃人,却还是第一次看到。我咬紧嘴唇,努力让自己不发出嚎叫。

那个蛇人咀嚼了一阵,拖着秦权的尸首向外游去。

五个龙鳞军,几乎连还手的功夫也没有,就全军覆没,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些蛇人拖着五具残缺不全的尸首,什么声音也没有,静悄悄地退回营中,周围只剩下一点淡淡的血腥气。

此时,周围没有一个蛇人。也许,正是秦权他们被杀,那些蛇人也以为不会再有人来了吧,防守得也松懈了。

天边已有点发亮,如果不赶快,那我更没有机会了。而这个机会,可以说是秦权他们五个人用生命换来的。

我咬了咬牙,翻身跳下了树枝。向前走去。

我不敢再象秦权一样,在路上走,我几乎每一步走贴着树,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蛇人的营帐很乱,没有栅栏,但那些营帐和帝国军的样子一模一样。走近了,才发现那些火把光其实只是些松明,很微弱的光,不知有什么用。

也许,蛇人是害怕燃烧剧烈的火吧,可上午蛇人攻来,张龙友烧着了一个蛇人,那火虽然很大,却别的蛇人离得很远,又为什么会吓得逃走?

尽管百思不得其解,我也只得把这问题放开。

蛇人的营帐前,连个蛇人的影子也没有。整个营地都象死了一般,刚才那几个巡逻的蛇人进去后,就象被吞没了一般,再没声息。

要不要进去?

刚才秦权他们的死还在让我心悸,让我冒冒失失闯进去,我实在有点迟疑。蛇人的营帐看似平静,谁知里面是什么样子。

天已快亮了,天边已微微透出些曙色,可是月亮已西斜,头顶的天空却更黑暗了。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

蛇人营帐中,死一般寂静。

按经验,如果这么安静的话,要么军纪严到无以复加,要么就是个空营了。

我当然不会相信蛇人一下逃光了,但如此寂静,不免古怪。我小心翼翼,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挂着沈西平头颅的旗杆在大营正中。那旗杆高得很,竖在一个很大的架子上,真不知蛇人怎么做出这些东西来。旗杆上,那面大旗正迎风招展,天太暗了,上去的图案也看不清。

我看了看四周,还是没一点声音。我在旗杆下伸手摸了摸。上面有一根很粗的绳子,那是悬着旗的绳子吧,因为旗子被风鼓足了,绳子也绷得笔直。

我小心地抽出百辟刀,压在绳子上,轻轻一挑,绳子一下断了。

可是,并不是我相象的那样,是沈西平的人头掉下来,却是那面旗子呼啦啦地带着风,直往下坠。

我呆住了,暗骂自己的愚蠢。缚住人头和旗子的,绝不会是一根绳子,我却割断了那根系着旗的绳子。我一跃而起,抓住那截正被下坠的大旗带得疾升的绳头,一把攥下来。

哪知我不抓还好,一抓住,旗竿顶上的滑轮发出刺耳的"吱呀"的声音,几乎像是一支极糟糕的鼓乐队在三更半夜吹奏。我刚把绳头胡乱在旗竿上一缚,刚才寂静如死的蛇人阵营发出了一阵喧哗,夹杂着一些生硬的帝国语,有个声音喊着:“有人来夺旗!”

我不由失笑。蛇人那面怪模怪样的旗,我要来做什么?何况那么笨重,带了也逃不出蛇人阵营的。可是我还没笑出声来,一根长枪"呼"一声飞过来,直射向我的面门。

好厉害的投枪!

我也不由吃了一惊。沈西平的投枪,自然也有那么大的力量,但蛇人中平平常常的一个士兵,投出的枪竟然也有这种威力。

我让过枪头,一把握住枪尾,刚要用力回夺,却只觉那枪上附着一股极大的力量,我用力不是太大,那枪柄在我掌中一下脱手而出,"当"一声,正击在旗竿的石座上。石座上火星四射,那枝枪的枪尖,竟有一半没入了石中。

那些一个个营帐中,蛇人正纷纷钻出来。蛇人于人当然不会有衣冠不整之感,可看着那些蛇人从帐中游出来,我还是不禁发毛。

这时,蛇人已在旗杆着围成了一个大圈。有几个持长枪的蛇人向我扑了过来,刚才那蛇人一枪击空,也不知从哪里又取过一枝长枪,七八个蛇人同时冲向我。

走投无路了。

我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如果落到蛇人手里,也会象秦权一样被掏出心脏来么?

不由我胡思乱想,一枝长枪已刺向我胸口,身后,几个蛇人也向我刺来。

不论如何,坐已待毙我总不肯,就算死也要拉几个垫背。我把百辟刀交到左手,右手一边抓住那支枪枪头下,人靠着长枪踏上几步,靠近了那蛇人,那枪已被我夹在胁下,左手的刀在手中转了个圈,一刀斩落。

那个蛇人一点没料到我居然会如此做法,这已等如玩命之徒。它的双手还抓在枪上,这枝枪已被我卷住了,要是它把枪拉进怀里,那等若把我也拉过去,让我那一刀的力量更大。

蛇人大概不那么聪明,可这些一定也知道。

这时,我与那蛇人靠得很近,我甚至可以看见那蛇人嘴角淌下的一些血,也不知刚才吃过些什么。我大吼一声,一刀劈向它的头顶。

可能这是我最后一刀吧,这一刀斩死它,身后蛇人的那些长枪一定会把我刺个对穿的。但此时我已什么也不管了,这算死前,也要杀掉一个。

那蛇人的眼里,还是冷漠之极。忽然,我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竟然飞了起来。

那个蛇人居然将枪抬了起来。

我挂在枪头上,人一下离地而起,手中的百辟刀已是劈了个空,身后那几枝长枪却也从我脚下刺过。

那蛇人的力量,的确是惊人之极。

我心知若只挂在枪头上,那已成了任人宰割的地步了。这时那枪已抬得举过了那蛇人的头顶,忽然一松,人便往下掉,那个蛇人看样子也力量用尽了。

如果落到地上,那定是不等我明白过来便会被斩成肉泥的。我眼角向下瞟了一眼,刚才攻击我身后的那几个蛇人的枪还没收回去,我已看准了,手一松,人跳了下来。

身后那几枝长枪正交叉在一起,我一踩在那几枝枪的交叉点上,那几个蛇人一定也吃了一惊。我只觉脚下忽然又是被抬起,也不等它们发力,猛地一跳,便跳向那旗杆。

那旗杆离我并不远,但此时我哪里能看得很准,这一跳,并没有对得很准,偏了有一两尺。眼看要从那旗杆左边掠过,我伸长了右手,拼命想抓着旗杆,忽然,指尖触到那根我刚才胡乱绑在旗杆上的绳子,我一把抓住,右手已飞快地转了两转,那绳子已在我手腕上围了几圈,此时,我的人已掠过了旗杆,但右手已抓住了绳子,人已荡了回来。

我把百辟刀咬在了嘴里,等人荡回来,左手一把扶住旗杆。这根足有我手臂那么粗的旗杆,此时只觉坚实异常。我的左手一扶住,左脚尖一下点住旗杆,右手已转了几圈,把那绳子收紧了一些。

终于攀到旗杆上了。

我手脚并用,拼命向上爬去,只听得下面发出了一阵惊呼,头顶却也"吱呀吱呀"地响,却是那杆旗,绳子松了后正往下滑。

那旗一定份量很重,我在向上爬时,也感觉那旗子正坠着我的手,倒似有人在拉着我一般,让我爬时轻易一些。

爬到一半时,那旗子已黑压压地正悬在我头顶,被风吹得直往外鼓,"哗哗"作响。我一把抓住,左手从嘴里取下刀来,正想将绳子割断,却听得下面又是一阵惊呼,扭头一看,下面黑压压的已全是蛇人,一个个抬着头,呆呆地向上看着我,也不知有多少。

白天看来,不过有点令人害怕,现在看来,却更令人觉得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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