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汉久经风浪, 睡梦中被人传音叫醒,亦镇定自若, 穿衣出门后方问:“哪位深夜到访, 不妨出来一见。”
曼陀现身:“久闻大名,白盟主。”
“姑娘是何人?”白云汉皱起眉头。
她道:“我是殷照天的女儿。”
“什么?”他大吃一惊, 细细观察她的眉眼, “怎么、怎么可能?我那侄女分明已经……”
“已经死了?”她幽幽道, “可惜, 死的那个不是我, 是我奶娘的女儿。当初我身中剧毒, 被一个游方道人带走, 这才逃过一劫。”
白云汉强自镇定:“此话当真?你可有证据?”
“自然, 我有家中祖传的信物。”她冷冷道,“可我今日来,不是同白盟主叙旧认亲的, 我是想问问你, 案发当日,你为何出现在我家?”
白云汉勃然变色:“一派胡言!我何时出现在殷家?”
“盟主何必这么激动?”曼陀淡淡道,“听闻是你替我全家收殓尸骨, 一时好奇罢了, 毕竟这白日山庄与我殷家的路程可不算近。”
白云汉道:“我看你话中之意可没这么简单。”
她道:“白盟主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正如你所说,半夜到访,总不是来认亲的。”白云汉已经打定主意,冷声道,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非要冒充我那可怜的侄女,今日不把话说清楚,你休想离开。”
曼陀看他老奸巨猾,绝不会轻易承认,干脆道:“好,咱们手下见真章。”
白云汉自持年长,不肯率先出手,她可没有这样的顾忌,不动手则已,一动便是杀招。
“小姑娘好歹毒的手段。”他冷哼。
但很快就哼不出来了。
《曼陀宝典》既然被称之为十大邪功,肯定有其不凡之处,不仅掌上带毒,甚至能以内力催发毒性,使得空气里也遍布毒素。
这还是最基础的本事,曼陀将这门功法练到极致,早已迈入先天境界,与白云汉相斗,竟然不落下风。
易深远远瞧着他们交手,叹息不止。师父还说他天赋异禀,根骨奇佳,可和曼陀比起来,他的本事还没学到家呢。
两人交手上千招,白云汉逐渐落于下风,败于曼陀之手。
她道:“原本我还只是猜测你是否用了转心术,但现在看来是铁板钉钉了——你内力固然深厚,却非日积月累修炼得来,运转时颇为滞涩。”
白云汉面色铁青,没有再说话。
“你给我的父母下毒,吸走了我父亲的功力,再伪装成魔门动手的假象。”曼陀缓缓问,“我说得可对?”
白云汉不承认,却道:“要杀便杀。”
“我自然是要杀你,但可以给你个选择。”她道,“你若今日自断经脉,为死去的人赎罪,我可以为你保全名声,不说出真相。你若不肯,试剑大会的时候我还会再来,你尽管找帮手来,可我一定会当着天下人的面戳穿你的真面目。”
白云汉的脸色变了又变,嘴唇紧抿。
曼陀放开了他,深深望了他一眼:“白盟主,我敢说这样的话,自然有铁证在手,你可以赌一赌。但说实话,你找再多的帮手,恐怕也杀不了我。”
白云汉的确是想假意同意,然后联络其他朋友共同对付她——她用的是《曼陀宝典》,那想必是魔门的人,魔门的人说的话,谁会相信?
“噢,你是在想我的武功吧。”她却像是看穿了他的盘算,扬手劈出一掌。
这下,白云汉的面色比刚才更加难看:“随云掌?”
随云掌,逐浪剑,这既是两门功法,也是曾经的江湖神话。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就是诸多正道人士心目中当之无愧的侠之魁首。而逐浪剑的传人是易深,随云掌的后人却从未听说,竟然是她?
“这样……”曼陀笑意微微,“够不够指证你了?”
白云汉终于死了心,问:“你真的会放过我的妻女?”
“自然,不信的话,我们可以请易公子来做个见证。”她往屋檐后瞟了一眼。
易深翻上屋顶,叹息道:“晚辈可以保证。”
连易深都请来了,看来确有证据。白云汉想不通是哪里出了纰漏,只得苦笑:“我明白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人总是要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
这算是承认了?易深瞥向曼陀,她微微弯起了唇。
白云汉像是骤然老了几十岁,蹒跚地走进书房,一刻钟后,他便因内力逆流,经脉尽断而死。
易深忍不住道:“兵不血刃便杀了白道盟主,曼陀姑娘好心计。”
“不是我算计他,是他心中有愧。”曼陀晃了晃手中转心术的残页,“或许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饱受折磨,如今解脱,未尝不是好事。”
他平静地说:“而你,也不必背上刺杀武林盟主的罪名。”
曼陀并未否认,笑道:“他也不必身败名裂,易公子,这是双赢。”
*
白云汉走火入魔,不幸身亡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江湖。原本好端端的试剑大会变成了葬礼,许多江湖人士自各地赶来,送他最后一程。
易深也去了,没有人知道白云汉做过什么,他死后极尽哀荣,依旧是为人所敬仰的大侠。
白夫人和白脉脉也得到了许多人的安慰,有不少德高望重的前辈表示,以后会好好照顾她们母女。
他看着哭倒在母亲怀里的白脉脉,不由叹了口气,暗道:与曼陀比起来,她毕竟还是幸运的,依旧是武林前辈的千金,还有母亲的陪伴。
可另一个应该与她享受同等幸福的姑娘,不仅父母双亡,还被迫入了魔门,遭到整个正道的追杀和唾弃。
“易公子好像很同情白小姐。”他离开山庄,转头就碰到了曼陀,她笑着说,“白云汉无子,这偌大的家财也不知是否能够保住,白家正需要一个为人正直又有身份的女婿呢。”
易深无视了她的打趣,凝视着她:“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信守承诺,没有公开真相,我很意外。”
她讶异:“你以为我会出尔反尔?”
“是。”他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己的小人之心,“白云汉杀了你全家,又害你沦落魔门,你却只是让他自尽了事,并未牵扯他人。这不像是魔门的行事作风。”
也不像是江湖的作风。他在心里补充。
江湖规矩,血债血偿,白云汉杀了殷家那么多人,她报以同样的复仇,并不算太过分。
曼陀玩笑道:“白小姐还欠我两百两银子,我杀了她,这笔债同谁去讨?”
易深想起旧事,她明知白脉脉是白云汉的女儿,却并不曾坐视他将人带走,还肯仗义疏财,更添敬佩:“你没有迁怒旁人。”
“这是世人的愚昧之处,觉得妻子儿女乃是男子附庸,杀之理所当然。可依我之见,杀我父母的人是白云汉,白夫人不懂武功,贤惠持家,想来并不知此事,白小姐更是与此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白云汉已经付出代价,与旁人并无干系。”
易深沉默少时,叹道:“曼陀姑娘身怀绝世武功,却不曾滥杀无辜,在下佩服。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说罢,正经地向她施了一礼,权做赔罪。
“这话听起来颇多酸楚。”她不由笑起来。
易深苦笑:“江湖人士,有几个遵纪守法的?武功越高,行事便越无忌惮。”停顿了下,又毫不避讳地指出,“魔门更是如此,自持武功,杀人如麻,长此以往必成大患。”
“也不止罗刹门如此,我看正道大侠手上的人命也不在少数。侠以武犯禁。”
“确实,但正道之人心存侠义,二者并不相同。”易深正色道。
曼陀久久不言。
二人行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日光拉长了影子。
良久,她方道:“朝廷的禁令,规范的是普通人。而拥有能力的人,掌握权力的人,制约他们的就不再是外界的规则,而是自己认可的道理。”
易深静静听着,唇边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
“越往上走,外界的约束也就越宽松,或许有一天,个人的力量会凌驾于所有的规则之上。”她喃喃说着,仿佛自言自语,“这固然是一件好事,人可以随心所欲,再也不怕被世道桎梏,可同样也意味着危险。”
曾几何时,她说过自己害怕。
害怕什么?怕人力有穷时,世道不由己。
而今,她的修为渐渐高涨,即将迈入更高的层次,世道对她的约束力会与日减少。她会得到更多的自由,却也要面临更可怕的危机。
曼陀……或者说,殷渺渺继续道:“当人失去对世界的敬畏之后,就容易迷失在力量带来的快感中,自以为世间已无敌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自我意识,是成就‘我’的根本。”她的语速很慢,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也是我的道心。”
殷渺渺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在之前的花园里会有所感应了。直觉在提醒她,考验你道心的时刻已经到来。
面对利益的诱惑,你会杀死无冤无仇的人,来换取胜利吗?
面对死亡的威胁,你会不会将危机转移到他人头上,以此换得自己的安全?
面对复仇的阴霾,你是否会杀死无辜的人,来宣泄自己的仇恨?
这几个问题,并没有正确答案,但却会考验是否违逆道心。
如果一个认为不该滥杀无辜的人,不慎为利益诱惑,杀死了无辜的人,那么,他的所作所为就偏离了道心。
心魔由此诞生。
这就是鲭鱼幻境的另一个可怕之处:通过了考验,即是锤炼道心,使之更坚定明晰,没有通过的人,固然能够想办法脱离幻境,却要面对此后的心魔折磨。
殷渺渺很幸运。她依靠聪明才智,揣摩出了上一轮的考题,侥幸过关,而错过的道心考验,也在这一轮的复仇故事里得到弥补。
——又或者说。她并非幸运,而是克制住了种种诱惑,始终不曾违逆过道心,缺少的不过是拨开最后一层迷雾。
现在,易深微微一点拨,她便顺理成章地顿悟了。
“恭喜你。”他含笑点头。
“多谢。”
殷渺渺察觉到,自己的心境已经逐臻圆满,到达了最后的屏障。
堪破瓶颈的契机,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