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闻听消息后, 即刻带了旺儿出门, 一径往衙门而来。
却见已经围了许多人在看, 旺儿分开人群领着云鬟上前, 却被公差拦住。
旺儿大胆说道:“我们公子跟韩捕头是相识, 韩捕头可在?”
那差人打量了云鬟一会儿:“进去吧。”
旺儿大喜, 忙陪着云鬟入内, 才一脚进门,那烧灼的味道更加浓烈,紧走几步到了里间儿, 便见牢房倾塌半边儿,许多公差杂役们在收拾那被烧毁了的屋子。
粗重的屋梁已经斜搭落下来,兀自冒着白烟, 忙碌的身影之中, 却见有一个人站在毁了的牢房前面,一动不动。
旺儿早识相站住了, 云鬟上前:“韩捕头。”
韩伯曹回头看她一眼, 面上却是淡淡地, 并无格外伤感之情:“你来了。”
云鬟有些意外, 却只当他是悲伤过度, 或者因打击太甚之故,便道:“春红姑娘真的……”
韩伯曹点头:“是。方才已经抬了去了。”
云鬟心一揪, 竟无法再说下去。韩伯曹道:“你是特意来看我的么?”
云鬟无言以对,只说道:“逝者已去, 捕头还是……要往前看。”
韩伯曹笑了笑:“很是, 还是要往前看的。”他顿了顿,才看向云鬟,似笑非笑道:“你不必担心我,我其实很好。”
云鬟见他神情古怪,便一点头,回身走了两步又止住,心头转念,却终究不曾回头,只重又去了。
往回的路上,旺儿因道:“这下韩捕头没什么指望了。不过也好,长痛不如短痛,迟早的呢,可是看着韩捕头,倒好似不太难过,想来也是,男人嘛,都是前途要紧,这县衙也是怪了,无缘无故着了火,只怕上头还要责怪呢。”
云鬟心中一动,却并不说话。
当下回到家中,叫把一面蜀绣黑白熊牡丹屏取了,叫旺儿抱着,便去拜会徐志清。
顺路到了金器行打听了一句,闻说少东家如今在榴花书屋,当下便又拐往书屋。
果然徐志清在会两个闻名而来的书生,听门上报说谢公子来了,也顾不得应酬人,便飞奔出来。
云鬟将那绣屏送上,徐志清连连道:“何以克当?”打开来看时,顿时又赞叹不绝,亲自端正摆放在至清堂的正桌儿上。
两人坐谈了会儿,云鬟因道:“昨儿徐兄说了那铺子里刘师傅的事儿,我有个不情之请,徐兄能否带我到刘师傅家中一看?”
徐志清闻言略有些诧异,却并不问她为何,只道:“老刘家里距离此处不远,我近来正也想去把他的遗物理一理呢。”当下便起身出门,穿出榴花书屋的长巷,又转过一条巷子,便来至刘师傅家中。
徐志清从腰间将钥匙摘下,一边开门一边叹道:“老刘的子女都在乡下,他常说做足了后,便回乡下颐养天年,谁知道竟这样,我心里想着,时常便觉着愧疚。”
开门而入,却见是一座小小宅院,一路往内,推开屋门,便有些潮闷之气。
旺儿因见他们两人去那死了人的屋子,就并不跟入,在门口呆站片刻,觉着无趣,便折进旁边的小茶馆内坐了吃茶。
而在宅子里,徐志清指着里面儿道:“发现他时候,就躺在里头床/上,是我见他没去店内,所以叫小伙计过来找,据说屋里满是酒气。”
云鬟道:“这儿可动过么?”
徐志清道:“并没有动过……只打理后事还来不及呢。”
云鬟将这小小地斗室扫了一会子,并没什么异样,被褥之类都甚是整齐,地上桌椅也不见凌乱,正要转身出门,谁知目光一动,却见被子边角儿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微闪烁。
云鬟眯起双眸看了会儿,便俯身过去,细看片刻:“这是……”
徐志清见状也靠过来,跟着看了一眼,惊道:“是金粉!这儿如何有金粉!”
云鬟因对金器一道并不十分明白,便说:“刘师傅常年同金子打交道,有些金粉沾留,也是寻常么?”
徐志清神情肃然,道:“并不是如此,入这一行,首要的规矩就是绝不能私自沾手金子,一旦发现,终生都不能再入金行,老刘在我徐记二十年,有很多机会可以监守自盗,但从未私吞过一丝一毫金器,至于这金粉,更是每一丝一毫也要留在金器行内,老刘是个老到的人,又怎会明知故犯?”
云鬟道:“倘若不是刘师傅所留,那留下这金粉的,必然另有其人。”
徐志清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你的意思是?”
云鬟道:“这金粉自然有如此严苛规矩,私自沾染带出者自然逾矩违规,刘师傅若知道,自然也容不下此人。所以这留下金粉的,便是有可能害了徐师傅的人。”
徐志清的心怦怦乱跳:“老刘……果然是被人害了的?”
云鬟道:“事不宜迟,我们去找韩捕头。”
当下便忙出了宅子,徐志清匆匆忙忙将门锁上,才要说话,云鬟却望着巷子口处,道:“徐兄,你随身带着保镖么?”
徐志清一愣:“不曾有啊,怎么了?”
原来徐志清虽然是第一富户之子,但因会稽向来安泰平静,是以从来独来独往,至多随身带一个小厮罢了。
云鬟目光变了几变,忽然道:“我想,有人想对徐兄不利。”左右看看,不见旺儿。
此刻巷口那人已经不见,云鬟一拉徐志清,便往来路相反的方向而去。
徐志清见她神色凝重,不解问道:“何以见得?”
云鬟道:“方才我们出门,我瞧见有个人在巷子口徘徊。”
徐志清道:“这个……或许是路人呢?”
云鬟道:“并不是,这个人先前在徐记金器行出现过。”
徐志清呆问:“何时?”
云鬟道:“昨儿我去的时候。”忽然脚步猛地一顿,脸色又变了。
徐志清却未曾留意,只问道:“我如何不记得呢?”
云鬟道:“他换了衣裳,可脚上的靴子还是一样的。”
徐志清愣神儿,云鬟眼神狐疑:“或许我想错了,等找到韩捕头再说罢了。”
两人极快出了巷子,谁知才露头,就见旁边街口上,果然仍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头戴毡笠。
如此不期而遇,云鬟小声儿道:“不可让他发现我们知道了。”
此刻沿街处十分阴冷,过路之人甚是稀少,两个人若无其事地往前而行,将要经过那汉子身边儿之时,却见他搭起手抱在胸前,袖口往上一拉的当儿,露出手臂上半个刺青图案。
却是半个鬼头似的,口中衔着一把滴血的刀。
云鬟一眼瞥见,不觉抬眸看向此人,却见他正也眯着眼看向她,目光相对,云鬟忍不住咽了口气。
记忆之中的零星碎片,如流星似的飞舞:
“浙东沿海一带……海匪鬼刀帮……短短三个月内,接连席卷十三家金铺……杀人无数……”
零星字句,飞入耳中。夹杂着众人的惊叹。
当时京城中,她在车上往外扫了一眼,却见墙壁上一张画影图形的纸,已经有些黄旧,乃是个胡子蓬乱面目狰狞之人,最醒目的,却是他手臂上的刺青。
一个凸眼暴睛的鬼头,口中衔着一把滴血的匕首。
浑身汗毛倒竖,云鬟再也无法镇定自若,一把握住了徐志清的手臂:“快跑!”
徐志清不知所以,却也忙跟着拔腿就跑,身后那人见状,桀桀笑了声,纵身跃起!
云鬟再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卷入那个惊鸿一瞥间扫到的臭名昭著的鬼刀帮案件之中,还是以这种突如其来的方式!
身后之人宛如猛虎下山,紧追不放,几个起落,已经追上两人。
徐志清回头瞥见人已追来,忙把云鬟往身后一挡:“你是何人,想做什么?”
对方道:“是要你们命的人。”拔刀往前。
不料正在此刻,却听“嗖”地一声,破空一物袭来。
这人反应极快,反手一挥,将袭来的暗器拍落,却见竟是一枚石子,只是力道甚强,震得虎口发麻,可来者却并不现身。
徐志清跟云鬟面面相觑,徐志清忽地反应过来:“跑!”拉着云鬟复转身飞奔而去。
那鬼头帮的人欲追,却听得“嗖嗖”连声,又是几块石子袭来,逼得他只能止步自保,耽搁了这会儿,徐志清跟云鬟已经跑远了。
正在恼怒交加之时,才听见有个声音冷道:“别急,我来陪你玩儿。”有一道轩直影子,这才慢慢地从一丛绿竹后闪身而出!
且说云鬟同徐志清两人一路飞跑,徐志清发现那人不曾追来,却也不敢止步,一边儿跑一边儿叫道:“那到底是什么人?”
云鬟道:“是个匪帮中人,只怕盯上了金行!”
徐志清道:“什、什么?”转头看向云鬟,“可是、可……”他本来想说金行里也有负责护卫的保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成句。
云鬟心里明白,因也跑的累极了,便喘吁吁道:“若我、没看错儿的话……他们、还有内应,只怕、刘师傅就是、发现了……才被他们害死……”
徐志清魂飞魄散,尖叫道:“内应?内应是谁?”
云鬟累的喘不过气来,竭力说:“就是刘师傅的徒弟之一!”
方才从刘师傅房中出来,察觉有人跟踪之时,云鬟因想起昨日前往金行时候所见,当时她自然瞧见了今日来跟踪这人也在场,然而,这却并非全部所得。
当她复回到昨日那时,盯着金行中此人之时,那会儿徐志清正给她介绍:“这就是老刘的两个徒弟……他们……技艺……来日打磨……”
云鬟望着那两个年青男子,左侧的一个,正在低头摆放金饰,右边那个长脸的,却抬起头来,目光自杂乱的人群中看向某一处……
云鬟回头,又看向今日盯梢的这鬼头帮之人,却见他的目光,跟那长脸的年青人相对,电光火石间,那年青人使了个眼色……
——原来他们两人,竟是认得的。
这个人,自然就是内奸了。
徐志清厉声叫道:“原来是小潘!可恨,他竟是这样人面兽心!”
两人跑到河畔,此地已经靠近题扇桥,人多了起来,两个人忙靠在沿河栏杆上,几乎直不起身子,只顾拼命喘气儿。
此刻恰好对面一队公差巡街,徐志清大叫数声,那一队人间是徐二公子,忙跑过来,徐志清道:“快去县衙叫人,赶去金器行,有贼匪要抢劫!”
捕快们听见,大吃一惊,忙分头行事!
郑盛世闻言,知道非同小可,急忙又请了守备驻军,叫即刻带人前往金器行,顿时之间满街马蹄声响,步兵极快掠过街头,冲向金器行。
此刻因匪帮正是踩盘摸哨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有人窥破,猛然见来了这许多官兵,才知道走漏消息,当下撤的撤,那来不及逃走的,有的被当场格杀,有的负伤,官兵方面也有死伤不提。
店内众人都瑟瑟发抖,不知如何,那小潘也心怀鬼胎地随着众人蹲在柜子后面。
直到徐志清同韩捕头来到,将他一把揪出来,道:“你这畜生!”一拳先打过去。
小潘心凉了半截,待要再装,徐志清已经问道:“你是如何害死了刘师傅的,又是如何跟贼匪里应外合的!”
小潘见他已经知道了详细,这才面色如土,委顿在地。
又过两日,可园里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正是韩捕头。
怀中抱了一坛子酒,韩捕头被领着进了内宅,见云鬟已经在厅内等候。
两人相见,韩捕头微微一笑:“今日特地来请兄弟喝酒,不知可得闲么?”
云鬟示意他落座,两人围着一张松石纹圆桌坐了,云鬟叫底下准备菜肴,又取酒盏。
韩捕头早拆开泥封,道:“今儿不是烈酒,这酒叫做‘女儿红’,你大概也听说过?”
女儿红,正是会稽当地特产名酒,据说是家里有女孩儿出生后,父亲便将一坛子亲手酿的米酒埋在桂花树下,等女儿出嫁那日,便当做陪嫁贺礼。
韩捕头亲给云鬟倒了一盏,酒色纯净,酒香四溢,跟前日的“烧刀子”不同,“女儿红”里,有一丝微甜之意,但是细品,却又有些很淡的苦。
韩伯曹说道:“你虽知道这酒的来历,却未免疑惑,我为何会在今日请你喝这个。”
云鬟心里隐隐猜到,只不敢说出来,便望着韩捕头道:“这酒,本是为了喜事。”
韩伯曹大笑:“岂不正是为了喜事?我便知道你最聪明绝顶。”
云鬟虽确信了几分,心里却禁不住有些微沉,竟分不清此刻滋味,是喜?是忧?
韩捕头却举起酒杯,扬眉笑看云鬟道:“我在本地呆了七年,临行所见的,却只你一个,如何,不跟我共饮一杯么?”
云鬟皱眉:“临行?”
韩捕头点头:“是,我今日已经向大人递了辞呈了。从此以后,我便不再是捕头,而只是一介平民,我将离开会稽,或许此生再不会回来。”
哑然,涩然,却又……云鬟张了张口,却只冒出两个字:“值得?”
韩捕头道:“值得!”不等云鬟再问,自己举杯,痛饮了一碗。
云鬟却喝不下去,韩捕头默默地又倒了一碗,放下坛子,忽地说道:“大老爷糊涂,我经了两任,都是如此……”
碗中酒是琥珀色,澄澈可爱。
韩伯曹笑笑:“起先,我的确曾想做个好捕快,但耐不住总有人绊扯着,渐渐地,渐渐地就怠慢了,心懒了。现在……更做出这种来。”
他举起碗来,又吃了一碗:“我自问不会再回到当初心明如镜的时候了,也不能再玷辱了这个职位。就如你先前骂过我的。”
双眸澄亮,韩伯曹笑道:“其实我原本觉着这人世间不过如此,人人自私龌龊,所以我随波逐流,也没什么了不得,毕竟还有许许多多比我更坏的人呢……然而,见了你才知道,并非、并非如此。”
云鬟道:“韩捕头……”
韩伯曹却不等她说完,垂眸道:“我只愿……此后,你能始终如此清净正直,不会似我一样,如白染皂,辜负了这份初心。——清明干净,无畏无私,甚是艰难,我是做不到了,可却期盼有人能做得到。至少,会让人觉着这世间更有希望一些。”
他说完之后,便举起坛子,竟直接倒着喝了一气儿,便将坛子往地上一摔,瓷片碎裂四散,琥珀色的酒蔓延一地,而韩伯曹转身,疾步出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