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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节

“陆老师,”另一个年轻的工程师打断他,直白地跳过官腔,说,“你不用解释,其实我们知道,那都是你请假的借口,你觉得修复湛卢数据库是你的私事,不愿意拿自己的私事给大家干——可是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从穷乡僻壤的红霞星出来,从一个人造生态系统维护工人变成工程部的工程师,是因为我愿意跟着你,而你也选择了我。”

“上班没时间,我们可以下班再来。”

“陆老师,是你跟我们说,工程部是一个团队的。”

“陆老师,咱们部门的宗旨不就是‘永远挑战更难的’吗?”

“更难的在这里,我们来了。”

陆必行拎着空空如也的咖啡豆纸袋,张嘴又闭上,看着这些人,三寸不烂之舌好像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都来了。”

第八星系纵然穷乡僻壤,也能生长出很多像陆必行一样野路子的民间工程师,他们本来积年累月地蒙尘在那些灰头土脸的行星上,仓促被人挖出来,裹挟进乱世,懵懵懂懂。

至此,终于渐渐露出了应有的锋芒。

你没有放弃过的人,也不会放弃你。

“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不大,家居设计就是三四个人的空间,偶尔招待亲朋好友聚个餐没问题,但把整个工程部都装进来就很捉襟见肘了。

地下室都被他们这伙人占满了,第八星系的非主流工程师们每天大猴子一样,以各种姿态趴在地下室的体能训练器上——跑步机上坐了三个,失重平衡训练仪被搞成了一个小会议室,四五个人挤在里面还不肯老实,七嘴八舌地争论吵急了眼,一点也没有文化人的风度,充满八星系特色的污言秽语满天飞,一个工程师被挤了出去,一怒之下把训练仪启动了,那几个朝他出言不逊的同事顿时好似进了滚筒洗衣机,集体脑震荡,进了医疗舱。

闻讯赶来的陆必行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在门口贴了张“家规”,第一条就是醒目加粗的“动口不动手”,并赶紧把“危险物品”都暂时转移到阁楼。

阁楼本来是个阳光房,为了保护一些特殊仪器,陆必行把玻璃顶和窗户都遮住了,小机器人们尽忠职守地干完了活,吱吱呀呀地贴着墙角站好。

陆必行转身环视光线晦暗的周遭――这些东西都是林的,无声地立在阴影里,像是那人温柔沉静地凝视着他。

那一瞬间,陆必行心里一动,严防死守的记忆封印松动了,他忽然无法控制自己去想林静恒、去想那些许久不见、被他刻意忽略的人,不管理智怎么歇斯底里的制止他——不能想,不能怀念,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整个工程部都在他楼下,他不能现在失控。

他就像个毒瘾发作的人,焦躁地在阁楼上来回转了几圈,徒劳地努力想把心里大开的闸门推回去,哆哆嗦嗦地给自己点了根烟,吸得狼吞虎咽,可依然无济于事,于是把烧着的烟头拧在了自己胳膊上,皮肉烧焦的味道立刻冒出来。

他像个溺水的人,大口地喘息,企图借由疼痛拿回他的控制力。

情绪稍有平定,他就逃也似的锁上了阁楼,仓促地钻进一个小房间,粗糙地处理了伤口,拉下衣袖,像没事人一样投入到海量的数据里。

第八星系最核心的科研力量,就是在这样的逼迫下拔地而起的。

转眼,一个多沃托年匆匆而过,这是水深火热的一年。从总长到民众,全都节衣缩食到了极致,星系内冲突爆发了十几次,爱德华总长默认了陆必行代理时“恢复死刑”的做法,将制造假营养针的一干走私犯公开处刑。

老总长一反常态的铁血起来,修改宪法,强势推行一系列政令,好像急着为后人肃清什么。

在启明星绕着第八太阳公转一周,再次回到十四个月前,引爆跃迁点那一天的位置时,爱德华总长正式公开宣布,将这一天定为独立日,从此,第八星系废除新星历,以独立日作为一年中的第一天,启明星的公转轨迹作为年历标准,一年的长度更改为436天。

陆必行和他不走寻常路的工程师团队们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进展——

436天后,备份在陆必行家里的湛卢第一次重启成功。

那熟悉的声音在客厅与地下室响起:“您好,我是人工智能湛卢,很抱歉,由于系统故障,我现在不能为您服务,即将进入自我修复程序,预计耗时约八百小时,请耐心等待,并保证能量供给——”

地下室里横七竖八的工程师们集体嚎叫起来,有人大声吹口哨,有人拍着墙大笑,有人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干脆躺倒在地,陆必行抓紧了胸口——贴着心口的衬衣内袋里,那枚凝着头发的小小标本珠仿佛着了火,灼灼地烧着他的皮肤,冰凉的心血沸腾了起来。

林现在在什么地方?

八星系跃迁点炸光之前,有没有只言片语的留言给他……哪怕只是一句没什么用的叮嘱?

陆必行觉得光是这样一想,他就被抽干了灵魂似的,整个人都想顺着引力坍塌到启明星地心。

重启的湛卢静静地运行着自己的程序,陆必行把他那八百小时的倒计时打在大门口,这样,工程师们每天经过他家去上班,都能看一眼进程。

他昏天黑地地睡了三天三夜,每一根骨头都睡酥了,起来以后仔细地刮了胡子,让家用机器人剪短了垂到了肩胛骨上的头发,换上平整的衬衣与外套,去了指挥中心找总长和图兰,销假报道。

临走时,他叫住图兰:“图兰将军,我父亲在什么地方?”

图兰看着他的眼睛,看他用了四百多天,将眼睛里弥漫的噩梦和血痂一点一点地磨去,露出剔透的光泽,仿佛和以前一样,又仿佛全然不同了。她亲自领着陆必行来到了基地旁边的公墓:“我们找到了他机甲的残骸。”

陆必行低头看着那墓碑上的雕像,见旁边的墓志铭上刻着:“没关系,小子,反正你是我从垃圾箱里捡的。”

图兰逃也似的快步走开,无论他是痛哭还是坚强,她都不敢窥视。

一场漫长的噩梦好像这样惊醒了……

好像。

陆必行回归指挥部,总长的担子卸下了很多,湛卢的自我修复倒计时不断减少,一切都像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耗时八百六十七小时,比预计时间稍长了一些,湛卢完成了自我修复。

工程部所有人……图兰,甚至刚从医疗舱里出来的总长都来到了“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等着奇迹降临。

“您好,陆校长,”湛卢的声音在拥挤的房子里响起,“虽然没有实体,但是能再次见到您,我觉得十分欣慰,您憔悴了不少。”

陆必行的眼睛突然红了,说不出话来。

图兰问出了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湛卢,林将军怎么样了?你的主体跟着他吗?”

湛卢沉默了三秒:“卫队长,我们在回归地下航道的途中,意外遭到星际海盗伏击,他们引爆了跃迁点,整个七八联军全军覆没,将军的指挥舰被炸毁……”

图兰腿一软。

“我的主体已经在爆炸中焚毁了。”

他们翻过高山,翻过地狱,一步一步地爬出来,向着山的那边、路的尽头……

却发现终点一无所有。

霍普曾经说:“人们起源于信仰。”

陆必行当时跟他抖机灵,随口接了一句:“人们也毁于信仰。”

一语成谶。

第122章

一架星舰开到了七八星系交界的地方。

很多年前, 这里还是很热闹的, 那些跨星系的走私犯们来来往往,有时在小小的补给站里停下, 顺势就能开个小交易场, 有时候被心血来潮的七星系执法人员追得四处乱窜, 甚至会扰乱航道的正常秩序,弄得很多商队经过这里, 都不得不雇一些不那么合法的私人武装。

当然, 现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连接两个星系间的跃迁点已经消失了,第八星系彻底离开了人们的视野, 一些年之内, 那边都再不会有机甲或者星舰能穿过来了。

而七星系的星空一片静悄悄, 航道两侧随处可见化作宇宙垃圾的残骸,没人清理,航道间别说是机甲和星舰,就连漂浮在两侧的补给站, 都是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凉。

霍普——哈瑞斯, 短短不到两年, 须发白了一多半,倒是给他平添了几分仙气。

他正透过星际望远镜,望着这死域一样的地方。

“据说第七星系在那一战里,失去了百分之六十的人口,死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逃到第八星系去了, 只剩下几个边缘小星球上还有人,安克鲁死后,软塌塌的七星系政府没有脊梁,现在萧条得跟域外一样。”穿长袍的年轻人给霍普端了一杯热茶,“大先知,我们还是准备回航吧,再往前走也没有意义了,八星系把跃迁点清理干净了,现在那里除了残骸,什么都没剩下,这些残骸也是安全隐患。”

哈瑞斯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他穿了一件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外袍,面料柔软极了,质地近乎于液体,闪着特殊的光,灯光一扫,就像掠过一排碎钻,华美得不可思议,而裹在其中的男人却是一脸冷淡又厌倦的神色……与当年那个和草根技术员们一起折腾农场、跟陆必行在天南海北瞎聊的神棍“霍普”,完全是判若两人。

但是手下很吃这套,那个端茶倒水的年轻人不敢直视哈瑞斯,后背一直弓着,可能就算是让他跪下顶礼膜拜,他也能干得出来。

当年哈瑞斯带着几个人,决定离开第八星系的时候,心里惦记的是还欠他那年轻的朋友几瓶自酿酒,出走时,他尽管有所保留,还是选择相信了伍尔夫,因为他觉得自己除了信仰之外一无所有,任何人在他身上都无利可图,是个可以“夜不闭户”的穷光蛋。

要防备,也应该伍尔夫防备他才对。

当反乌会的曙光在白塔中湮灭的时候,当他们失去了一切、在域外苦苦挣扎的时候,是这位伍尔夫元帅从天而降,救世主一样地帮他们活下来的。伍尔夫多年来,先是为联盟鞠躬尽瘁,随即与联盟离心,但无论怎样,他都未曾追逐过名利,未曾贪图过什么。他是联盟中央里罕见的光棍,连子孙后代都没有,活得像个时刻准备殉道的孤家寡人。

哈瑞斯觉得,如果谁还能理解白塔之殇,那就只有伍尔夫元帅了。

但现在他知道了,像这样什么都不贪图的人,不一定是圣人,也可能是个疯子。

四百多天以前的那场大战轰动了整个联盟,第八星系被隔离,第七星系几乎毁于一旦,两星系联军为了抵抗海盗全军覆没,这听起来像是一曲英雄悲歌,点燃了其他星系的血性——尤以第一星系为最,民间的反抗越来越激烈,战争带来的崩溃期过去,没有自杀的人们发现自己终于还是得活,于是渐渐学会了挥别摇篮,与痛苦共处。

第一星系的文明人反抗起来很有一星系特色,他们一开始并没有选择诉诸暴力,而是秩序井然地上了街,或静坐或游行,客气地要求光荣军团这个“非法政府”滚出第一星系,据说最宽的街道都被抗议的人群挤满了,然而没有喧哗,没有踩踏,示威人群占领街道十数个小时之久,而被光荣军团的军警强行驱散时,地上居然没有垃圾。

他们把一开始占领沃托、对着碑林撒尿的光荣军团衬托得像垃圾了。

光荣军团逐渐坐不住了,有一天,大总统忍无可忍,破口大骂时不下心被部下误解了命令,当晚,军警朝游行民众开了火。

整洁的长街被血,血迹一下戳破了光荣军团的本质,再也没有人相信他们那套“光荣帝国”的狗屁了。

各地纷纷声援,联盟理所当然地扛起“大义”,召唤各地中央军,“与联盟一起,救民众于水火”。

而第七星系那场大战里毁的不仅仅是两个星系,由于林静恒这块骨头异乎寻常的难啃,尽管有伍尔夫元帅遥控帮忙、料事如神,反乌会还是在其中损失惨重,组织内部矛盾被严重激化,随着“狂躁派”里的几个重要人物先后被暗杀,反乌会明确地分裂成两派,事先开始接触组织上层,分化游说的哈瑞斯,则被伍尔夫一手推向前台。

哈瑞斯是个坚决的反战分子,非必要绝不动刀兵,反乌会在元气大伤后,被重新上台的“和平派”一手按下,从各个阵地中撤出,韬光养晦。

重新结盟的联盟和中央军则腾出手来,集中力量收拾搅屎棍子自由军团和光荣团。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和平的曙光似乎已经指日可待,联盟正准备在灰烬里重生。

反乌会在伍尔夫的控制下,卖鸦片的自由军团被迫暂避风忙、偃旗息鼓,搞笑的“光荣帝国”则在步步后退,现在正准备狗急跳墙,以整个第一星系做人质,双方还在僵持。

但哈瑞斯知道,僵持不会持续太久,大总统内忧外患,斗不过伍尔夫。

谁能斗得过伍尔夫呢?

没有人知道,那场伟大而悲壮、扭转了整个联盟战局的战役,从一开始,就只是针对林静恒量身定制的暗杀。

反乌会畏惧他,因为白银十卫是他们的噩梦,他们一茬一茬地来给林静恒送人头,又被人家一茬一茬地收割,伍尔夫一开始不表态,甚至还有点不想动林静恒的意思。

直到禁果的秘密被意外捅出来,林静恒成了那个非死不可的人。

一开始,连反乌会的海盗都以为伍尔夫老糊涂了,攻打第七星系能困住林静恒?这听着好像都不沾边。林静恒防安克鲁像防贼一样,压根不肯踏入第七星系一步,打安克鲁,除了让他在旁边嗑瓜子看热闹之外,还能有什么用?

可是反乌会从来都是林静恒的手下败将,都快倾家荡产了也杀不动一个林静恒,实在没办法,也只好病急乱投医,听了伍尔夫的。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样居然真的可行。

哈瑞斯也是后来才知道,白银十卫没有及时赶到第八星系,是因为被路上的战火绊住了。

伍尔夫看着林静恒出生,看着他长大,一手把他扶上了白银要塞总负责人的位置,看了他五十年,把他每一寸灵魂都看得透透的,恐怕那位联盟上将本人都没有那么了解自己。

这算什么呢?

星舰缓缓自转,哈瑞斯抿了一口热茶,唇舌被烫得一片麻木,心里依然是冰冷的。

林静恒非死不可,因为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从他在混战之际,竟不立刻收拢筹码,而允许白银十卫以受蹂躏的联盟为先时,他的结局就是命中注定的。

而他哈瑞斯的结局也是注定的。他必须要受伍尔夫的摆布、必须要替他当这个傀儡,因为白塔在上,不管未来人类往哪个方向发展,他不能看着新星历纪元以流血结束……哪怕他知道伍尔夫的真面目,也知道平静建立在谎言和罪恶上。

哈瑞思让人把几桶自酿酒放进小生态舱里,从星舰舱门里推出去,让它们飘进了茫茫宇宙,继而最后看了一眼第八星系的方向,不知道陆必行怎么样了。

大概不会太好,他想,那些心里相信着什么,总想做点什么的人,就是这样的下场。

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原则和信念这种东西,像脆弱的花,美则美矣,却只有在温柔舒适的环境里才能存活。

而当他们进入丛林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些曾经以为高尚无比、宝贵无比的东西都是桎梏,都是绳索,如果不能及时放下,那么不管是力大无穷的巨人,还是七窍玲珑的智者,都会被绑在那里,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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