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山有些火大,不由自主的捏紧拳,要上前去找黑脸士子理论,被沈长林扯住了胳膊:“罢了,等玉寿他们出来,还要一快去沐浴吃饭呢,别为此等人坏了心情。”
“那倒是。”贺青山摸了摸饿瘪瘪的肚子,“熬了九日,可寡淡死我了。”
不一会,诸人全部到齐,除同住百梓巷的四人外,还有赵悲煦。
几人先寻了个澡堂,舒舒服服的泡了一回澡,换上干净衣裳将自己拾掇清爽后,再去找酒楼好好吃酒聊天,放松心神。
落座后谈论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这次秋闱的体会,诸人应考前向师长打听过经验,但听人说是一回事,自己亲身经历又是不一样的感受。
他们分配在不同的考区,沈长林所在的考区有人突发急病,贺青山所在的考区,半夜有人悄悄点蜡烛,引燃了布帘,把人吓得不轻。
赵悲煦苦笑:“我所在的考区倒无人祸,就是天公不作美,漏雨,我用锅和杯子接雨水,才熬过那一夜。”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号房都检修得宜。
沈玉寿同孙舒阳在同个考区,他们那倒无事发生,就是临出考场的时候,有人被举报冒籍赴考。
所谓冒籍,便是指甲地人到乙地应考,被发现将得严惩,不仅终身不得参加科举,还会被逐出士子之列,而出现冒籍应考的原因在于各省的录取率不一样,人多且学风浓郁的省份,如中原几省和京杭地区,比例最低。
而平南布政司百中取二,已算录取率中高的省份,难怪有人甘愿冒险前来一试。
聊完了考场的见闻琐事,接下来自然就要聊考题了,沈长林唤店伙计取来笔墨,将这次秋闱三场考试的题目默写在上面,诸人对着考题讨论。
沈长林沈玉寿和赵悲煦讨论的最有激情,贺青山和孙舒阳,简直云里雾里。
关于试贴经和诏、诰、表、章的讨论他们尚可参与,说到‘夷汉之分’‘国贫民穷做何解’的时候,便彻底迷茫了,原以为这次秋闱题目简单,现在才回过味,品出深意来。
越是简单的题目,越不可寻常答之,这样虽不会脱题,却也无法脱颖而出。
贺青山和孙舒阳遗憾的叹一口气,自觉这次中举无望,不过头次下场便中的才是少数,他们原本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倒也不过分的感伤。
众人小聚一番,到戌时便散了,九天的考试实在耗人心神,浅浅放松一会儿后,还得舒服的睡上一觉。
考院环境嘈杂,并且号间的床十分狭窄,睡的并不舒服,几人乘马车回到百梓巷,将门窗关好帘子放下,躺在自家舒软宽敞的床榻上,滋味儿就是不一样。
这一觉便睡到了第二日中午,老婆婆送来热乎饭菜,隔着院门才将他们四人唤醒。
饭后不久,隔壁的文平宪提着妻子煲的汤来串门,几人又将考题议论一番。
期间提到了赵悲煦,沈长林一直想引荐他二人相识,不过赵悲煦刚考完,估计有颇多应酬,这事还得缓几天。
接下来几日,沈长林沈玉寿和贺青山孙舒阳四人,加文平宪一个,一起参加了很多诗画会,席间吟诗作对,结交友人,十分的自在。
直到某日,沈长林又遇见了那黑脸士子,此刻他才知道,这黑脸士子名叫田雨奇,来自景川府西北方向的容越府,还是容越府有名的才子。
他看沈长林不顺眼,或许只是纯粹的文人相轻。
既遇上了,田雨奇自然又要来找沈长林的麻烦,他最擅长对对子,便非要拉着沈长林来比一比。
沈长林不厌其烦,他十分讨厌部分文人身上自恃才高,便目中无人的做派。
况且,这田雨奇几次三番的挑衅,考完了正闲着,便陪他玩一玩。
周围响起一阵起哄声,在场诸人都围拢过来,要看容越府的才子和景川府的才子比拼,还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开庄设赌局,押谁会更胜一筹。
田雨奇扇子一摇,开始出题:“有客泛舟桃叶渡。”
“何人携榼杏花村。”
田雨奇继续道:“色艳北堂,草号忘忧忧甚事?”
“香浓南国,花名含笑笑何人?”[1]
一连出了两题,沈长林全部不假思索的对上了,并且对仗工整,措辞优美,田雨奇黝黑的脸上闪过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张口还要出题,沈长林拦在前道:“兄台连出两题,该轮到我了。”
“哼,说便是。”
沈长林出了一道在现世读到过的千古绝对:“烟锁池塘柳。”
这上对不仅意境优美,且五字用五行做偏旁,想对得工整,难度可称之为地狱级别,田雨奇一愣,随后冥思苦想起来,想了半日,毫无头绪:“你自己能对得出下对吗?”
沈长林微昂首:“桃燃锦江堤。”
话音一落,惹得满室轰动,诸士子细细品味后,纷纷感叹道:“绝妙,绝妙啊!”
再看田雨奇,整个人因羞愧红成了煮熟的龙虾壳,他竟输给眼前这乳臭未干的小白脸?不过大丈夫能屈能伸,他确实是输了。
于是田雨奇拱手道:“田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田某虚长一轮,你我可以兄弟互称,多加往来。”
简而言之就是,表现不错,本才子准备认你做弟弟,以后多多交流。
这便是大才子的自信吗?
沈长林微微一笑,实在没兴趣和这种性情古怪,自视甚高的人结交,他十分敷衍的说:“不必了。”
被拒绝的田雨奇一脸惊愕,他可是容越府有名的大才子,沈长林竟如此不识好歹?
他兀自震惊着,沈长林翩然转身,耍着纸扇去寻同伴了。
刚走几步,就见贺青山孙舒阳几个兴冲冲的跑过来,原来刚才有人设局赌输赢,他们也下场押了一把,自然押的沈长林胜,一人得了一两银子,沈玉寿和赵悲煦也凑了热闹,四人加一块赢了十多两。
贺青山兴致勃勃:“又可以去桂楼吃鱼脍了……”
话说一半,就想起上次去桂楼吃鱼脍是柳九思牵头的,然后勾起了令人不愉快的回忆,赵悲煦还不知内情,见贺青山神色有异:“怎么了?”
沈长林便将和柳九思相识相交最后翻脸的一段故事说给赵悲煦听。
赵悲煦心思缜密,思索一番道:“这柳九思一定同那史家有勾连,对你有所图谋,幸好你机警,逃过此劫,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不去寻我。”
说着用扇柄怼了怼沈长林的肩,故意蹙眉瞪了一眼:“不把我当朋友?”
“恰好得了那枚金片,就想去试试是否可用,若不成,自然去找煜照兄你的。”沈长林解释完笑着攀住赵悲煦的肩,“走,去桂楼咯,错的是人,不是美味佳肴,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日暮时分,天边翻涌着阵阵红云,云彩之下,是波涛汹涌的平南江,江水浩渺,一望无际。
桂楼屹立在江畔,除菜肴滋味好以外,还能欣赏到壮丽的夕阳美景。
饭吃到一半,店伙计突然叩响包厢的门,送进来一个小锦囊:“外头一男子,叫小的转交给沈长林沈小公子,请您务必当场查看。”
沈长林搁下竹筷,将锦囊拆开,里面有一张小纸条,纸上问沈长林待会是不是要去坐画舫夜游平南江,如果是,请去隔壁包厢见他,落款处有那熟悉的莲形花纹。
“怎么了?”沈玉寿觉得有些奇怪,
沈长林将纸条放回去,锁好锦囊的口,边起身边道:“有人邀我去隔壁一坐,我去去就来。”
光天化日之下,又在隔壁,且这莲纹的事旁人不知晓,想来遇不着什么危险,就算有,沈长林掂量着自己的身手,除非隔壁有天罗地网,否则他一定能逃出。
何况,小兄他们还在旁边饮酒吃饭呢。
沈长林叩响了隔壁包厢的门,屋内一男子道:“沈小公子请进。”
原来门并未上锁,沈长林凝了凝心神,推门一看,里面露出了当铺掌柜熟悉的脸,沈长林懈了一口气:“怎么弄的这般神秘。”
“不想泄露你我的关系。”当铺掌柜道。
“嗯,我能理解。”沈长林坐下来,“掌柜的找我,所谓何事?”
“本想等收网时再将此事告诉沈公子,但史家等不起,估计这两日便要下手,只好提前将事情原委说来……”
沈长林静静的听着,越听越心惊胆战。
“我这是差一点,就成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了。”
掌柜的正色:“不错,不过幸好沈公子没有攀附史家的心。”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史家有一女,和侍卫珠胎暗结,怀上了孩子,史家长辈大怒,秘密处置了惹祸的侍卫,然后压下此事,本想请大夫将史小姐腹中胎儿打下,只是史小姐体质特殊,怀的又是双胎,强行打下恐怕会大出血伤及性命,于是史家人想出了一昏招。
趁着胎儿月份尚小,将史家小姐嫁出去。
史小姐是史家的掌上明珠,就算犯了错失了清白,在家人眼中也是金尊玉桂的娇小姐,万不可随便寻个歪瓜裂枣就托付了,史家人思前想后,找个才貌双全但是无权无势的士子最好,一来他们没权势好拿捏,二来将来有机会做官,对史家大有益处。
并且,读书人最讲究名声,即便是后来发现了端倪,也不敢声张,并且以史家的权势和人脉来说,寻常的小官员在他们掌心,还真翻不起浪来。
沈长林便是那被选中的才貌俱佳,却没有权势的倒霉蛋。
他要是真被柳九思诓骗,去了史家诗画会,甘愿还好,若不情愿,自有肮脏的手段等他,比如下药、污他毁了史小姐清白等等,届时沈长林不从,史家去官府一告,他极有可能被判品行不端而失去科举的资格。
这些不是当铺掌柜的推测,一切都有证据,如柳九思被遣回原籍前的供词,史家买烈药的证据以及下人偶尔透出的口风等等。
沈长林听得咬牙切齿:“史家凭着富贵,就猖狂至此?”
掌柜的微微一笑:“自古以来商怕官,到史家这,却是官巴结商,沈公子觉得,有不有意思?”
沈长林一愣:“太有意思了,除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条船上的人,便无所谓谁怕谁。”
话说完,沈长林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说多了,这不是暗指平昌布、按二使治理无能,甚至和史家有勾结吗?放在外头,这是妥妥的狂悖之语,被有心人举报,会出大事那种。
不过,掌柜的却丝毫不在意,敛了敛神色:“我们会继续调查,必会查个水落石出。”
沈长林抿了一口桌上的茶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当铺掌柜,史家背靠大山,那当铺掌柜能量如此之大,靠的又是什么?
江祝元江谨之,国姓为姜,难道……
沈长林被自己的这个猜测吓了一跳,一旦往这个方向去思考,那么所有的疑惑都能得解答,好在沈长林历练出了一番喜怒不显于色的本领,从当铺掌柜的角度看去,这位沈公子仍是一派霁月清风,沉稳持重的模样,真不愧是主上看中的人才。
“沈公子一直没上钩,在柳九思被遣回原籍后,他们也有过其他几个目标,但因种种原因没有成功,一拖再拖,史家小姐的月份大了,是瞒不住未来的相公了,为此,史家准备破罐子破摔,准备直接将沈公子你绑去府上。”
“秋闱结束后,沈公子便一直被人跟踪着,今夜沈公子要是去夜游平南江,黑灯瞎火,船影摇晃正是他们下手的好时机,为此,我特意赶来提醒公子。”
“公子凭金片,要求我等解决柳九思这麻烦事,并查清楚柳九思是否和史家有勾结,前一项,我们已经完成,后面这一项,我们也查清楚了,刚才的提醒,是在下与沈公子聊得来,馈赠的添头,今后我们不再向沈公子提供任何帮助。”
当铺掌柜的徐徐说道。
沈长林挺直肩背,以茶代酒敬了掌柜的一杯:“在下明白,多谢掌柜的出手相助。”
不然真被逮去做了史家的便宜女婿,他所有的抱负算是完了。
“长林,你点的白灼虾上了,再不吃,可就凉透了。”
小兄沈玉寿的声音出现在包厢外,定是见沈长林耽搁太久,他担心了,沈长林忙应声:“这就来。”
说罢,同当铺掌柜的告辞,回到了隔壁包厢。
他一去就去了两刻钟,见他回来,都好奇的询问发生了何事,掌柜的刚才叮嘱过,此间内情要保密,沈长林不便开口,笑道:“一个朋友。”
见他似有难言之隐,沈玉寿夹了几筷子菜搁在沈长林碗中,打岔道:“先吃饭吧,桂楼厨子的手艺果然了得,这虾料理的极好,弹牙又甘甜。”
天色很快便暗下来了,无数盏花灯在平南江畔江心次第点亮,攒出一幅繁花如秀,歌美景丽的盛世画卷。
呼吸着夜里清新的空气,望着江边美景,除了沈长林之外,不懂状况的几人,都期待着坐画舫夜游平南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