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来说,回来的是闻人缙。
他们两个除却那次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交流,默契地拉开距离,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一个坐在床上修无情道,另一个想方设法研究破除禁制的办法。
闻人缙想守护容祁,但他不想强迫裴苏苏,而是想让她自己来选择,如何对待容祁。
又或许闻人缙这么做是因为,他觉得容祁越是强逼她,反倒越会将她推得更远。
他作为兄长,自然要尽力帮弟弟弥补过错,帮弟弟挽回她的心。
这日,闻人缙走进石屋,在床前驻足片刻,不知为何胸腔起伏有些剧烈。
他墨眸幽沉,死死地盯着裴苏苏,薄唇绷成一条直线。
沉默很久后,他忽然低声开口:“抱歉,我解不开容祁设下的禁制,无法放你离开。”
裴苏苏眼睫颤了颤,虽然意外闻人缙居然主动找自己说话,但还是下意识接道:“无碍。”
她说完,身前人忽然不再开口,石屋陷入诡异的寂静中,气氛诡异,连空气都好似凝滞住一般。
头顶传来的视线太有压迫感,裴苏苏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
她缓缓掀起眼眸,清冷视线落在身前那道高大颀长的身影上。
一身染血的黑衣,眼神阴鸷,眸光一瞬不瞬地紧锁在她身上,神色阴沉可怖,宛如乌云罩顶。
许是因为在陨凤崖下待的时间太久,代表魔神之恨的紫色细线已经蔓延到了他脸上,在苍白俊美的脸侧攀爬,宛如某种特殊的图腾烙印,给他更添了几分诡异的美感。
他不是闻人缙。
第89章 浴火
裴苏苏平静地迎上容祁的视线。
对视良久,她看到他眼尾微微泛红,漆黑眸中神色似怒似痛,一副明明情绪翻滚得厉害,却还是强装镇定的模样。
容祁率先开口,打破死寂的沉默,“你见到闻人缙了?”
他最近忙于寻找因果镜,大多数时候都浑浑噩噩,神志模糊。
可那日裴苏苏的生辰,是他难得思绪清明的时候。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忽然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换了个位置不说,还遭到了禁制的反噬。
这说明在他昏过去那段时间,有人控制了他的身体,试图解开禁制,放裴苏苏离开。
那个人是谁,除了闻人缙以外,容祁不做他想。
那时容祁还不能够完全确定,这件事也有可能是他昏昏沉沉之下自己做的,后来却被他忘记。
又过去这些天,每次他昏迷在陨凤崖下,醒来都会回到魔王殿,再加上刚才的试探,足以让容祁确认自己的猜测——闻人缙真的还活着。
不是他的臆想,也不是那些动作僵硬的傀儡,是真正的闻人缙。
裴苏苏眼眸平静无波,并未否认,“嗯。”
容祁咬紧牙,双拳死死地攥在一起,手背青筋凸起。
“你见到他了。”
“嗯。”
容祁语气愈急,“他想放你离开,是不是?”
“嗯。”
他紧接着就抛来了下一个问题,“那你呢?如果他有能力解除禁制,你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对么?”
容祁问完,裴苏苏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掀起眼睫,静静望着他,眼底如同毫无涟漪的平湖。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脆弱的,仿佛被最重要之人抛弃的痛苦神色。
裴苏苏毫不怀疑,如果她给出的答案依旧是肯定的,容祁会再一次发疯。
她垂下眼睫正准备开口,目光恰好扫过枕上的骨簪,随即便被吸引住,停在那里。
这是容祁那日送来的,已经过去了许多时日,上面的血腥气早已消散,骨头灰白干枯,雕刻出的骨簪像是邪灵法术才会用到的物件。
出口的话不自觉地变成了另外一句:“我不知道。”
话说出口,不仅是容祁愣住,裴苏苏自己都怔了一瞬。
容祁眉间堆起的戾意转瞬间便消散无踪,他不再像一头被背叛激怒的野兽,而是变得彷徨无助,无意识地上前走了半步,与她的距离更近。
他舔了舔唇,墨眸锁紧她,不敢置信问道:“你,你不会离开我么?”
这个幻想太过美好,让他有种极其强烈的不真实感,恍若身处云端,随时都会跌落梦醒。
裴苏苏陷入沉默。
思忖片刻,她答:“会吧。”
容祁前进的脚步停下,低垂着头,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
他压抑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石屋中,充斥着不甘,“又是闻人缙,又是他。你明明已经修了无情道,为什么还是忘不了他?”
“与他无关,”裴苏苏淡声解释,“是你太过执着。容祁,我们都已经放下了,只有你不肯放手。”
闻人缙作为被伤得最重的那个人,反倒是最先放下的那个。
而她注定要修无情道,闻人缙当初的死恰好给了她足够的理由,推她往这条路上走,如今她已经渐渐忘记了爱恨,再无回头路。
只有容祁,依然执念深重,沉浸在过往中,哪怕神智失常,哪怕整日备受折磨煎熬也死活不肯放手。
“你骗我!你还爱着他对不对?你依然忘不了他。在你心里,他就是比我好上无数倍,我哪里都比不上他。”容祁的声音蓦地拔高。
裴苏苏甚至听到了哭腔,抬眸望过去,果然见他赤红的眼尾淌下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
“你何必与他比较,他本就是你分裂出的意识,他也是你的一部分。”
闻人缙本是容祁出于对他哥哥的羡慕,而分裂出的另一个自己。
后来容祁恰好修了分魂术,闻人缙的意识绑着他的一半灵魂,进入傀儡的身体,成为他的副魂。
如今傀儡消失,副魂和主魂融合,闻人缙的意识重新回到容祁体内。
而当初容祁的神元骨,被闻人缙炼化成了魂力,如今也被容祁重新融合。
现在的容祁,除了失去龙髓,以及另一道叫做“闻人缙”的意识从模糊不清变得清晰以外,与修炼分魂术之前的他并无区别。
“他不是,”裴苏苏的话被容祁斩钉截铁地否认,“他是虚渺剑仙,是你光风霁月的师尊,而我只是个人人憎恶的魔头,我永远比不上他。”
他哽咽着道:“你永远不会爱我。”
容祁早已被执念逼得疯魔,连闻人缙的真正来历都想不起来了,或者说,他不愿想起,不愿承认。
在他心里,他依旧是那个人人厌弃的龙族废物,而闻人缙则是另一个“他哥哥”,无数耀眼光环加身,轻而易举便夺走了他想要的一切。
他自卑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容祁早就从龙族逃了出来,但他的心依然被囚在龙族,不得解脱。
裴苏苏知道说再多他也听不进去,便不再开口。
容祁死死地盯着她,无声地流泪。
许久后,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他忽然梦呓般喃喃自语:“如果没有闻人缙就好了,如果我当初没有练分魂术就好了。”
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只要能与她重新开始。
没有闻人缙,只有他们两个,重新开始。
容祁胸前沉沉起伏,最后深深看了裴苏苏一眼,转身离去。
石门在他身后关上,挡住他高大清瘦的背影,发出沉重的声响。
他走后,裴苏苏并没有立刻入定。
她敛起袖子,将枕上放着的那枚冰凉的骨簪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容祁创造出了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闻人缙。
他有多么偏执疯狂,闻人缙就有多么理智冷静。
不然……也不会说放下便放下。
裴苏苏握紧骨簪,闭上双目,神识外显于识海中,手中的骨簪也成功带了进去。
她看了眼识海上空的《诛魔录》,收回视线,开始在荒漠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识海中的汪洋仅剩下很小的一部分,用不了多久,就能彻底被荒漠填满。
自从容祁那日离开,裴苏苏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不知去了何处,很久都没回来。
随着无情道的修行,属于韶游的记忆也在不停涌入脑海。
韶游的记忆很简单,除却修行以外,几乎没剩下什么。
而韶游当初与容祁的接触,只有争夺秩序石的两次出手而已,甚至容祁都没见过她的真容。
那个时候的容祁,也像现在这样,一身黑衣,眉宇冷戾,永远保持着墨眸红唇的少年模样。
只是那时,他的眼眸死寂灰暗,不像现在这样,曾燎起过无数星光,又尽数归于黯淡。
裴苏苏恢复了所有记忆,独独缺了最重要的一块。
她不记得自己当初如何进入神域,如何获得凤凰泪,更不记得自己出来后为何选择涅槃。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封印了这段记忆。
暂时想不起来,裴苏苏没再继续勉强,打算回去以后从祭司那里侧面打探。
凭借着万年的积累,她指尖在额前一点,便将容祁留下的精神印记消除。
她打开容祁设下的禁制,手一挥,身前浮现出水镜。
弓玉激动的声音传了过来:“大尊,您终于联系属下了,这段时间属下一直联系不上您,都快担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