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个人追求, 离音恍惚间想起一件往事。
当年她去极凶之地前, 薛无忧和苏白曾带她去过一座小城。小城没有名字,但夜夜都有放黄灯祈福的传统。离音当时曾被一位素不相识的大娘送了一盏黄灯,黄灯祈福时,她也凑了个热闹, 许了个愿。
她当时许了什么愿来着?
她许愿:希望天下承平。希望她身边的所有人, 都能求仁得仁。希望她的父母长辈故友,都能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现在想来,这个愿望似乎有些贪心了。既要天下太平,又要所有亲友都幸福。幸福本就是最简单也是最难的一件事。
虽然贪心, 但这愿望如今看来仍然不过时。她仍然愿意为这样的愿望去努力。
便是如今就定下这样一个期许, 也未尝不可。
但这期许说起来似乎挺简单,若是画起来……又该如何成画呢?
如何画出天下承平?又如何画出所有人都幸福呢?
最关键的, 幸福又该如何定义?
离音一时有些茫然。
偌大一片天地里, 空白的横幅安静展开于天地间, 无声等待着。
离音手中的笔凝着一点墨, 牢牢悬于笔尖, 耐心等待着她的决定, 一点儿也不着急。
好半晌,离音眼神微动,终于想好了。
她提笔, 灵识在这瞬间倾泻而出, 以一种挥剑与谱曲相结合的姿势, 作起了画。
笔尖刚接触到空白的横幅,墨水就被灵识挟裹着,自发补充起了细节。有山、有水、有人……
一卷山河染墨,翩然成画。
常愿长辈故友平安喜乐,然人存于世,七情六欲伴身方得滋味。不敢奢求你们总能无忧无恼,惟愿天下承平,便是看遍世态炎凉,你们仍感幸福更多……
到那时,如画山河,浩浩世情,当与卿共赏。
山河胜景,不负初心,是为幸福。
离音笔下的山河水墨画越来越详实,她整个人的情绪也越来越平静,越来越从容。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画里,也就没有注意到,横幅的上首开始滚动起一字又一字的荒文来,速度极快——
沉魁第五千零二十一代弟子名录实录:
首座者,君字脉渊南离音。离音岁九之年,于灵溪境经宗籍裁录入宗,入君字脉主脉君无咎座下,道号归乐,于归一大圆满时任首座,万众归心……
凌字脉,一一一支脉,绍武承:青霄界绍家生人,岁二百一十八入宗……
……
有关于沉魁新一辈弟子的记载,一条条一目目,十分详尽。其中包括弟子们的籍贯、入宗时间、师承、道号、以及排辈。有特别突出的弟子,宗籍甚至会裁录他们的成名招式和术法……
不过这番记录,外人轻易是无法查看的。便是沉魁高层要查看,也需要获得一定的权限才行。基于这个前提,宗籍载录的信息能得以保障其安全性。
时间就在这样一分一秒的作画和裁录中慢慢过去了。
一直到天边的晚霞慢慢耗尽了余晖,显影屏内的离音,仍然保持着手贴籍树树干的姿势,一动不动。
若不是她手心的那枚木牌在一闪一闪地冒着绿光,象征着祭籍树仍在进行中,众人只怕以为她是不是睡着了。
都过去将近半个时辰了,还没结束吗?往年祭籍树都是很快的,顶多一刻钟就了事了。怎么这会儿要这么久?
众人正等得心焦时,显影屏内,离音的眼睫忽然颤了颤。
众人下意识坐直了身。
来了,来了……
显影屏内,离音睁开了眼,若有所感地看向自己的掌心。
她掌心的那枚木牌在这瞬间完全融化开来,在大亮的绿光中化作一条七彩的缎带。
这缎带在离音掌心温柔地缠绕几圈,像是在跟她作别。告完别后,它又无风自飘起,径直钻入籍树茂密的枝叶中,一直往上,高高地挂在树梢之顶,迎风飘扬。
缎带挂于树的瞬间,有一枚更加精致、更加古朴的令牌,自籍树树梢之顶滑落下来,自发落到了离音手中。
棕黑色的木牌触手温凉,虽是实木,却更像是一枚暖玉。它静静躺在离音的手中,上面的“首座君脉离音”六字荒文应着周边的纹饰,还在闪着微光,可见不是凡品。
离音摩梭着这格外精致的令牌,轻轻笑了起来。
季灵说要送她一枚与众不同的令牌,如今一见,果然漂亮得不同凡响。
显影屏外,众人暂且没有关注离音手中的令牌,而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内都有些惊疑不定。
缎带挂了树,令牌也入了手。按理来说,离音这一次祭籍树已经完成了。
这就完成了?
就这样?
所谓的……籍树与众不同的回应呢?
先前不是吹得格外响亮吗?怎么这会儿什么都没有?
好些定力差一点的人已经悄悄关注起沉魁高层的脸色了。
显影屏内,离音收起了令牌后,又将手搭在了籍树树干上。
她在心里轻轻道:“季灵,谢谢你。这令牌我很喜欢。”
有风轻轻卷起,吹得籍树的树叶哗啦啦作响。
离音听见了自风中而来的声音,十分高兴,“你喜欢就好,那我要开始了。事实上,我都有点憋不住了,上了年纪就是不中用了,但凡高兴一点,就容易惹出点什么动静,小友千万不要见怪……”
籍树的话音刚落,距离湖岸边不远的藏经阁上,有一道钟声悠悠响起。
钟声刚被敲响,落星处的所有人,瞬时间就听到了。
众人的脸色一时间都有些微妙的变化。
这钟声很特别,乃是木钟声。声色低沉,格外远、格外空,似是自天际传来一般。若是凝神细听,会觉得透过钟声,能听见点不一样的东西。
像是一眼看见了一整片广袤无垠的大森林。浩瀚的绿入了眼底,瞬间就能将人心中浮躁的情绪荡涤一清。
有这般功用的钟声,只可能来自于沉魁藏经阁之顶的那口木钟。这木钟乃是籍树脱落的枝干凿成的,只受籍树控制,人等闲是敲不动的。
换句话说,这钟声其实来自于籍树。
籍树敲起了钟,这就说明,籍树对本次落星大典选出的首座是很满意的。它给出了正面的、积极的回应。
问题是,它有多满意?它能敲几次钟?
第一声钟响的余音刚刚散去,另一声钟响紧接着响起。
紧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
钟声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
众人的脸色从一开始的肃穆,变成了后来的凝重,再到最后,已经隐隐有几分震惊了。
便是沉魁的高层们,有许多人也面露红光,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经钟已经第五响了!这在沉魁历史上,也不是多么常见的景象。
可见籍树对离音有多爱重。
沉魁,未来可期啊!
满面红光的沉魁长辈中,只有长老席的几位长老坐得格外稳。
他们是见过场面的人。
当年离音刚入门时,经钟曾经九响过,那时他们这些长老们刚巧就在总殿旁喝茶。
那个时候离音还未成长起来,未来如何还不好说。所以籍树便是兴奋,也只是悄悄地敲钟,不敢广而告之。
如今可好了,离音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她是板上钉钉的沉魁首座,籍树终于敢敲得天下皆知了。
当年离音初入门都是经钟九响,如今才到哪儿呢?
经钟五响?早着呢!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包括君瑜之在内的几位沉魁长老,都下意识坐得更直了些,脸上顺便端起点云淡风轻的笑。
很稳重,很世外高人。
经钟继续敲。六响过后是七响、八响……
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眼神中,经钟又重重敲下了第九响。
九为极之数,经钟九响,已经是顶尖之势了。
难不成这离音是籍树失散多年的老伙伴不成?这么偏爱的吗?
木钟声渐渐散去,众人硬是从中听出了点意犹未尽的味道。
都经钟九响了,还想怎么样?
这都不够表达籍树的看重之意吗?
事实证明,籍树的确认为区区经钟九响,不足以表达它的兴奋之情。
它还有更大的大招憋在后头。
显影屏内,离音忽然若有所感地抬起头。
她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画面,惊得微微瞪大了眼。
显影屏的视角慢了一步,追随着离音的视线上移,将她看到的景框入了画面里。
天地间有一棵巨大的树,树冠成伞,近乎遮天蔽日。某一瞬间,这遮天蔽日的绿色巨伞中,忽然开出了一朵朵缤纷细碎的小花。这花开成蔓延之势,瞬间遍布整个树冠,仿似花海。
仔细看去,这一朵朵缤纷的小花,不是灵气幻化而成的虚景,而是真真切切长在籍树枝叶间的实物,是真花。
换句话说,籍树——开花了!
沉魁长老席上,一直端着脸坐着的那几位都微微瞪大了眼,好悬没直接起身。
籍树开花?竟然是籍树开花!
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真能见到这样的胜景。
沉魁年轻一辈们已经直接站起了身。而老一辈们,却若有所感地抬头,看向天际。
籍树既然已经开花,那接下来,恐怕就是散灵了。
当年离音入门时,既经钟九响之后,籍树的确还散过一场灵。可那个时候,不论是经钟九响也好,籍树散灵也罢,都只是小范围内。
所以他们那时候还能坐得住,还能煞有闲心地讨论讨论这是哪一脉的弟子。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位了不得的弟子到底能不能长成。修真界夭折的天骄太多了,没到长成,谁也不敢下定论。
而如今,离音已经能独当一面了。这种时候,籍树还想搞个大场面,不仅来了个经钟九响,还想要散灵……
这会不会太过了?
要知道盛极必衰。是不是要稍微低调一点,适可而止一点?
众位长老虽然有些忧心,但还是忍不住暗戳戳升起点期待。
反正这会儿也阻止不得,不如就好好看个够?毕竟……那可是籍树大范围散灵啊!
便是他们这样的老资历都没见过。
这一生能见到一次,也不枉了!
显影屏内,满树繁花盛放,开到极致,又渐次落了下来,成了一场纷纷扬扬的落雪。
还是七彩缤纷的落雪。
离音就站在树下,成了雪中唯一的那个人。
如雪的碎花落在离音的头发上、肩上、胖团身上。胖团在落雪中探出了一只爪子,满眼好奇地扒拉着落花,憨态可掬。
离音侧着头看着它,脸上带着点温柔纵容的笑。那笑容格外纯粹,又因为纯粹而显得格外温柔。
花也好,人也好,一景如画。
纷纷扬扬的落花撒了一地,几乎将离音的脚面淹没了。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落花要一直下到停歇时,籍树下,凭空起了一阵风。
风来,将一地落花轻轻卷起,带离了籍树下,又在不远的半空中瞬间爆开。
籍树乃是扶灵树,扶灵树生来能催发灵气。于是籍树的花,说到底就是一朵朵精纯的灵气。如今爆开的与其说是花,倒不如说是灵气。
但还是有点差别的。花爆开的样子,更美。
漫天繁花,洋洋洒洒地在风中恣意翻舞着。就像是一场绚烂的烟花,美得让人不忍眨眼。
爆开的灵气不断积聚,将天空中的云层搅动得翻飞起来,也因此点亮了一角天光。于是晚霞消了又来,万丈霞光齐聚,仿似黄昏重来。
树下的落花还在继续,半空中的烟花还在爆开。离音负手而立,一边站在花下,一边抬头看着另一重落花。
你在树下看着风景,他人在显影屏外,看着花,也看着你。
如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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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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