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君陈也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一句答复,心头猛地一咯噔。
如巨石沉渊,拖拽着他渐渐湮没。
耳边嗡声不绝,只看见那张薄唇一张一合,听到的声音忽远忽近。
“不周山一战后,我救下他的元魂,不知怎么忽然散入人间,我寻了好些年,听闻东海有了一尾小苍龙,便潜入龙宫看了你一眼,你身上的确有东华的气息,错不了”
敖洵震惊得说不出话,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却怎么都想象不出自己身上到底哪里沾了上古神祗的气息。
“我身上有东华上神的魂魄?”
执明笃定地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
“你多半也曾听说,昆仑四灵是为抑制迟早会冲破苍梧渊封印,重临人世的无尽而诞生的神灵,不曾被赋予情根,故而多数时候都是薄情寡淡的模样,或许如此,便能强大到没有软肋,为苍生而死的时候,也不会觉得不甘心。”
“但情根是可以种的,即便只有那么一点,都会滋生活下去的念头,疯长成林,同为生灵,为何我们要为苍生挫骨扬灰?还不能怨,不能拒,活着就是为了死的那一天?”
说到痛心处,他紧紧捏住了心口的布料,似要将其生生捏成碎渣。
“帝俊要我们死,要你死,我偏要让你我活下去,堕魔有什么可怕的?但是东华,只有你,不能不信我”
他眸中闪过一丝哀恸,被敖洵用怀疑的目光审视,他心如刀绞,不觉中,竟直呼他“东华”。
敖洵震惊地退后半步,久久缓不过这个神,口中喃喃。
“这不可能不可能”
执明也晓得道出真相,他一时半会也接受不了,横竖已经将人带回了北地,也不急于一时。
“你服了药,需静养,若是不喜欢这间屋子,我给你安排别处。”他走上前,扣住敖洵的腕,带着一脸茫然的敖洵离开了此处。
门扉紧闭,外头仍有禁制,陆君陈跌坐在床边,怔愣良久。
寒气从脚底一路攀升至顶,又如瓢泼寒水当头泼下。
心中惊骇如排山倒海,将愤怒吞没了,泯灭了,只剩下震颤与无措。
不知怎么的,心头像是被谁剜掉了一块,摸摸胸口,空落落的。
执明和敖洵这一去,便到了夜半。
敖洵多半不会再回到此处了,玄冥殿本就是神宫,广厦万间,若非坐落于如此荒僻的北地,较之昆仑毫不逊色。
那位心狠手辣的上神,定会择一间最好的屋子,让他住得舒服。
这会儿说不定正陪着小殿下吃饭
寒风从窗缝间溜了进来,屋中的炉子已经熄了很久,冻得人手脚发僵。
陆君陈靠在床边,幽深的眸光在一片漆黑中星子般明亮,冗长的岑寂中,传来烦闷的咋舌声。
而后,门忽然被推开了。
雪色刺目,照得地面一片霜白。
踏着光辉跨过门槛的人,步伐稳健,不急不缓。
看着漆黑的屋子,执明微微蹙眉:“柜子里有灯油,为何不添?”
陆君陈别开脸,甚至合上了眼,一副不愿多做理睬的样子。
倒不是存心怄气,不答他,只是身上的伤口疼了一整日,实在没那个力气和心情与他斡旋了。
脚步声愈发近了,直到停下,已经在他面前。
陆君陈感到有人在拨弄他的手,还有衣裳,那双冰冷的手抓住他的腰带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其按住。
“你作甚?”
第七百八十五章 :归途无路
睁开眼,正迎上那双戾气深重的眼睛,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他手中拿着的一罐膏药和一卷纱布。
陆君陈不由得愣了愣。
不知可有会错意,这是来给他上药的意思?
诚然之前剜心头血,每每痛到昏过去,身上的伤也多是他包扎的,但亲眼看着他拿着药回来,仍觉得不可思议。
执明对他自是不可能像对着敖洵那般耐性,反扣住他的手,往前一甩,冷冷道:“自己把衣裳脱了,上药。”
人在屋檐下,陆君陈只得咬着牙,解开衣裳,露出一身血迹斑斑的伤痕。
心口处的刀痕最为显眼,前前后后,划了不下十刀。
“自己抹上。”膏药和纱布也一并丢到他面前。
陆君陈压抑着愤恨,合了合眼,些许平静,终将其捡了起来,为自己上药包扎。
而执明竟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站在一旁看着。
直到陆君陈包扎完前面的伤,背后的努力试了几回,实在力不从心,他忽然上前一步,将人推在榻上:“趴着。”
陆君陈被他推得浑身发痛,未及挣扎,就被摁在了枕头上。
似有一阵清流淌过,背上的黏腻感便消失了。
而后,清凉的药膏便覆了上来。
“嘶!”他下手没个轻重,陆君陈忍不住瑟缩了下。
他在苏门山长大,受长老和师父的照拂,再加上山间灵气充沛精纯,一直养的很好,若是没有受这么多伤,这副身子锻炼得应是十分不错的。
顺着蜿蜒的脊骨,看到的是数都数不清的大小疤痕,再往下些,便有一道烧伤似的旧疤。
药抹到此处时,执明的手微微一顿,看着这道疤,陷入沉思。
上回见到,陆君陈说这是生来的胎记,可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他忽然停下,陆君陈感到一丝疑惑,微微蹙眉:“你将小殿下如何了?”
“他好得很,用不着你瞎操心。”似是回过了神,背后的手继续将药抹开。
想来也是,捧在手心儿的人,又怎会亏待?
不知怎么的,陆君陈脱口问出:“你之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执明瞥了他一眼,陆君陈明显感到自己的后脑勺火辣辣的。
“与你有何干系?”
陆君陈撇嘴,低声咕哝:“不就问问”
执明白了他一眼,并未作答,上好了药,便起身去净手。
殿中的烛火随着他的走动接连点起,有些晃眼,于陆君陈而言,并不好受。
沉默许久,陆君陈换了个与自己有关的:“昆仑山怎么样了?”
“伤亡不少,但姑且是胜了。”
执明神色淡淡,耐心地擦着手,仿佛只是在说一件身外事。
“昆仑山中受庇护的那帮宵小没一个死的,但天虞山新任掌门魂飞魄散了。”
“什么!云姑娘她!”陆君陈脸色陡然一白,挣扎着坐起,扯得伤口撕裂般的疼,那一战他并未看到最后,听闻这般噩耗,如遭雷殛。
执明神色平静,并无说笑之意,更令他打了个寒颤。
妖兽围攻西海的场面他是亲眼见过的,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却没想到,死的人会是云渺渺。
他仍记得自己奉师命下山,头一回在令丘见到她时,她只是个瘦削娇小的姑娘,后来她被掳去魔界,得长潋上仙救回,他与她在天虞山说过几句话。
再后来,天虞山遭难,他被玄武绑走,时隔数月才听闻天虞山换了新掌门。
现如今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我师父呢!”他忽然想起此次来助昆仑的门派中有苏门山,他师父定然也来了。
“你师父?”执明狐疑地皱眉,“苏门山掌门楚长曦?”
“是!他可有受伤?”提起师父,陆君陈显然急了。
执明却冷笑了声,暗暗抚过自己的左臂。
黑袍下藏着一道剑伤,凌厉狠辣。
他不由得想起无尽被重伤后,他欲撤兵,带着陆君陈和敖洵离去之时,曾拦在他面前的青衣仙君。
眉目清隽,却又一双烈酒般的眸,炽烈,辛辣,不容妥协。
多少年了,能以凡人之躯伤到他的人,这世上居然还是有的。
他算是记下了这笔账。
“我又没看到最后,他是死是活,有本事你自己去问。”执明悻悻地沉着脸,很是不悦。
“你!”陆君陈被他气得牙痒,明明不会轻易放了他,却还要他自己去问,北地雪原千里,连个活物都找不出,他能去问谁?
不过此战得胜,师父想必亦有法子全身而退。
只是只是可惜了云姑娘,年纪轻轻就遭妖邪所害,着实令人叹惋,夜深人静时,且为她上柱香罢
心中这么想着,可等到半夜,坐在桌边的那人仍旧没有离去的意思。
陆君陈终于忍不住了:“你为何还不走?不是已经寻回自己想救的人了吗,不必去陪着?”
窗下那人微微一僵,匀了他一点余光,且看这别扭的眼神就晓得他很是不悦。
“他说,暂时不想看到我。”
“你答应了?”
陆君陈真要气笑了:“小殿下不想看到你,你跑我这坐着干嘛?我瞧着像是想看到你的样子吗?”
执明冷冷瞥了他一眼:“就算你不想,这也是我的屋子。”
他咬咬牙,别开了脸,以免伤口再给气裂了。
过了许久,脑后传来平静的声音。
“北地是我和东华诞生之处,这座玄冥殿,我二人住了几千年,后来才去了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