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跟哄孩子似的?
陵光清了清嗓子:“你倒也不必盯得这么严”
“不成。您不喝,我就坐这等着。”霓旌目不斜视,这股子理直气壮的劲儿一看就是跟某个人学了个十成十。
她如今虽敬重她,但医者出身,这等事上是绝不可能退让的。
“这药有忌口,不宜吃太甜的东西,您喝半碗,我给您一块蜜饯吧。”
不能退让,打个商量还是成的。
陵光啼笑皆非,不过她倒是算准了她不会老实喝药,不给她任何倒药的机会。
拧不过,她只好端起药来,浅抿了一口,顿时皱起了眉。
“这药怎么这么苦?”她驰骋疆场数万年,也有负伤的时候,但大多都能过则过,放着自行愈合,喝药这件事,她的确不擅长。
更确切地说,她受不住这股子苦味。
堂堂上神,吃不得苦,这话说出去总觉得有些丢人。
故而从前庚辛给她熬的药,她都是趁其不备,偷偷倒在后山的。
那段时日,东华养在后山的树,被她浇死好几株,直到他身陨不周山,都以为是自己养护不周,出了什么差错。
想来,怪对不住故人的。
但眼前这姑娘一副早就摸透了她这点伎俩的神情,显然不好糊弄。
“良药苦口,您只管喝,过几日,还得换一帖更苦的。”
药被再度端了过来,眼前的人笑意盈盈,却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
“来,喝药吧。”
赖不掉,陵光只得硬着头皮喝下那碗药。
苦味刺得她脑子发麻,才喝了两口,眉头都快拧得僵住了。
“再喝一口,就有蜜饯啦,对对对,再来一口,上神真棒!就剩一半了”霓旌端着蜜饯,连哄带骗地盯着她喝完了药,才奉上润口的蜜饯。
她自己浸的冰糖梅子,做得并不甜腻,平日里做个小零嘴儿正好,不过陵光刚喝完苦药,再吃这梅子,便觉得十分清甜了。
看着她分明苦得眉头打结,却还强忍着不让自己看起来有失仪态的样子,霓旌暗笑:“我总算晓得当初尊上哄您喝药有多不容易了。”
她突然提及重黎,陵光倏忽一怔,掀起眼帘子狐疑地看向她:“这法子是重黎教你的?”
霓旌莞尔,倒也不否认。
“您被绑到崇吾宫那段时日,尊上便同我说过,说您呐,是绝对不可能老实喝药的,须得有人盯着,哄着才成,否则背地里八成得把药都倒了。”
陵光一阵尴尬:“胡说,我何时须得人哄着喝药了?”
她正容亢色,但可想起方才,霓旌险些没憋住笑。
“是是是,您秉节持重,乃女中尧舜,自是不需要人哄着吃药的,是在下失言了。”
好一顿马屁,拍得毫不心虚,陵光委实不擅长对付这等脸厚心大的,转而看向屋外。
长潋和司幽正在交谈,不知说到什么,二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她微微蹙眉:“人间近来可有变故?”
霓旌朝那几人看了眼,略有迟疑。
她猜测谈的多半是有关鹿城起尸之事,这件事闹出的动静不小,至今还没有找到起因何在,陵光刚醒,不宜下山,若是得知此事,必定心烦,难以安心在山中养病,故而稍加犹豫之后,她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嗐,都是些零碎琐事,你不必挂心。”
“我诓您作甚?”她挠了挠头,“不过,说到人间近况,倒还真有一件大事儿。”
“再过几日,当今国君便年满双十,要行冠礼,加元服,恰逢今年边关大胜,双喜临门,应是一番盛景了。”
“国君加冠?”陵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啊。”霓旌笑道,“您难不成已经忘记除了我师父和尊上,您还收了个小弟子吧?”
闻言,陵光顿时一激灵。
“阿湛么?”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瘦削少年的模样,青涩稚嫩,听闻人间的少年一旦过了十五,就渐渐长开了,一月一个样,一年一个样,都不足为奇。
时隔八年,连从前记忆都被岁月冲淡,逐渐模糊,她实在想象不出如今的楚司湛会是什么样子。
霓旌:尊上啊尊上,为了你我可真是操碎了心!
第八百章 :加冠之礼
人间灾年缀连,人祸亦是不断,光是仗就打了五六年。
自五年前在仙门相助下,朝廷收复朝云城,重建帝都,国君才定了年号为元平。
帝都虽夺回,战事依旧,然朝中可用之才稀缺,故敕封禁军统领应燃为骠骑大将军,出征边塞,卫我国土。
宰辅云霆之子云衡朝堂请命,另封三军前锋,随军离京。
这一去,便是三年。
元平六年春,边关阎起山一战大破敌军,一连收复七城,恰逢国君寿诞,行元服之礼,大赦天下,召此次立下赫赫战功的边关守将应燃,云衡二人回帝都受封,江山荣焉,万籁可期。
时值花朝,帝都城中百花齐放,河堤杨柳已成荫,宫中昨日便传来谕旨,国君寿诞,市井百无禁忌,故而从晨间到日暮,皆是热闹非凡。
夺回帝都已有五载,倒还是头一回放开了着办如此盛事。
择吉时,搭祭坛,绫罗铺路,两侧百花共庆,文武朝臣,伏地相迎。
年满双十的国君身着九章纹冕服,踏赤云翘头靴,庄重的九旒冕随着稳健的步伐只微微晃动,珠玉沉甸,每动一下,都发出碎玉般温润的声响。
昔日青稚的少年,也长成了俊美高挑的青年,威严矜贵,冉冉而来,晨曦加身,宝剑腰悬,承万民山呼,肩扛江山千里,终是褪去了动摇,目不斜视地踏上祭坛。
就在此时,台下禁军通禀,从边关赶回的二位将军已至宫门外。
楚司湛振臂一呼:“宣”
眼下还未到吉时,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众人的目光纷纷从袖笼缝隙间悄悄朝宫门望去,只见两道挺拔的身影健步而来,甲胄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春风吹得长袍猎猎作响,浸淫战场数载的人,无论从前是个雅正端方的公子亦或是招人嫌弃的纨绔,都被打磨得似是一柄出鞘的利刃。
二人行至阶前,撩袍跪下,齐声高呼:“末将来迟,以七城捷报贺陛下元服之喜,陛下洪福齐天,德惠千秋!”
声如洪钟,仅凭二人,竟盖过在场百官方才的贺词。
再瞧这二人奉上的贺礼,着实教人汗颜。
百战之兵,浑身杀气凌冽,应燃武将出身,气度倒还有几分从前的影子,端看他旁边跪着的那位,却已是天差地别。
玄甲着身,五指粗粝,一消往日恹恹的公子相,眉宇都如刀刻斧凿般深邃清晰起来,似是从前都没有好好看过这样一张脸,如今只觉吃惊。
好些跟着来道贺的世家公子都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瞧。
谁能想到呢,三年边关,这云家公子就跟重投了一次胎似的,个子也长了不少,宽肩窄腰,颇有几分将门风范。
饶是云霆这个做爹的,都险些没认出来。
云衡跪在阶下,手捧捷报,渡了薄金的奏报,是阔别三年,他给他的君王带回的礼物。他不敢抬头,不是因为畏惧,是怕自己太过欢喜,坏了礼数。
方才走过来时,他远远望见祭坛上站着的那道身影,玄衣飘飞,不怒自威。
无数次以为自己要埋骨他乡,无数次重伤病危,他拼了命想活下来的执念,像是忽然间得到了回报,一切都值得了。
昼夜马不停蹄,终于赶上了
众人哑然之时,只听应燃高声道:“末将蒙陛下信任,持兵符统帅三军,历三载,不负陛下期望,破敌千里外,终收七城,复我河山!末将二人,今面圣复命,贺陛下万喜!”
说罢,竟将调动三军的麒麟符完完整整地奉与楚司湛面前。
顿时,四下如遭雷殛,一片哗然。
云霆更是面色煞白,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愤怒,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楚司湛倒是有些意外:“应将军这是何意?”
三军兵符,自先帝去后,在应燃手里握了多年,他与云霆,一人把持朝堂,一人手握重兵,虽相护牵制,避免了一家独大的局面,却也等同于架空了国君。
他登基之时,是形势所迫,只能沦为稳固民心的傀儡,这么多年,他亦想方设法提拔寒门子弟,择世家中尚未受云霆等老臣耳濡目染的贤能之人为心腹,但以云家为首的一众朝臣根基已深,若想撼动,光凭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云衡请命出征后,云家虽顾忌独子在外有所收敛,但私底下仍在左右天子决断。
与之相较,应燃率兵镇守边关,战功赫赫,他意在拉拢,暂且不敢贸然动他的兵权。
谁成想,他率兵荣归,竟自己将兵符拿了出来。
此举无异于放弃自己手中实权,生杀予夺,任君宰割。
应燃其人,性子沉稳,杀伐果决,行事也颇为周全,心思却也极难猜透。
离开昆仑后,他迟迟不肯归还兵权,最艰难的那段时日,他甚至敢将君王软禁屋中,敢与云霆等老臣兵戈相逼,仗着手下精兵悍将,大不敬的事做了一箩筐。
而三年前,妖邪渐退,朝云城已从劫难与灾年中缓过气来,边关蛮族趁虚而入,两月内吞并本朝七城。
他身为禁军统领,身为大可留守帝都,将这破碎河山留给旁人去收拾。
却也是他,在众臣垂首侧目之时,头一个站出来请命出征。
如今回来,只字不提封赏,反倒把能保命的兵符交了出来。
楚司湛实在看不懂,这样做于他有何好处。
应燃比任何时候都要恭敬端正,一字一句道:“当初先帝薨逝,太子暴毙,帝都城中能接麒麟符,调动兵马带所有百姓和朝臣撤离的,只有禁军,末将惶恐,手握本朝兵符八年,只因陛下流落在外多年,一日为君,尚不知人心险恶,阴谋算计,有太多虎视眈眈之流,想借您之手全一己私利,江山飘摇,末将不敢有一日懈怠。”
“末将曾跟随一主,乃陛下皇叔,他曾叮嘱末将,社稷以民为重,民不得安,将不敢退,君不为贤,臣不敢辞。”
“而今蛮族已退,不敢轻易觊觎我朝僵土,江山初定,陛下元服,这些年该学的该受的教训,也都学到了,您往后定会是位贤君,末将深知,是时候归还兵符,请陛下裁决了。末将之前多有冒犯,欺君罔上,冲撞龙颜,更伤及陛下龙体,万死难辞!还请陛下降罪!”
一番话铁骨铮铮,四下惶惶之人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话说出来,与求死何异?
看来这应将军,是早就知道自己犯下过多少错事,压根就没抱着寿终正寝的心思了。
四下岑寂,有人衣袍滚滚,自祭坛一路走下石阶,最终停在了应燃和云衡面前。
朱色蔽膝,火一般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