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觉得奇怪,却从未深究。
她的事,他总在避免多想。
可她如今就躺在这,回想起来不知从何时开始,连凡人的她都不再对他笑了。
诚然清楚她就是这么个人,冷漠薄情,不说话的时候那张脸瞧着格外冷漠。
但看着这张白得发青的面庞,仍觉恍然。
他不太明白,她怎么就死了。
明明走得时候,她还如此刻薄地驱赶着他,明明他留下了逆鳞,只要她喊一声
又如何?
她已经恢复了记忆,怎么可能会喊他,向他低头?
她那样的人那样的人!
他伸出了手,去摸了摸云渺渺的脸。
比起一旁的真身,他觉得这才是她。
冷如冰的脸颊,瘦削,苍白,眉睫覆着白霜,没有一丝热气儿,那张刻薄的嘴居然在笑,诚然只是微微扬起了那么一丁点儿,她的确是笑着的。
青筋丝丝缕缕,从脖颈一直爬到脸上,像白玉下的皴痕。
他俯下身,听她的鼻息,探她的脉搏,然而什么都没有。
直到他轻轻贴在她的心口,想听一听她的心跳,脑海中却猛然跃出了镜鸾怨恨的面庞和声嘶力竭的哭喊。
交织在一处,他才想起。
她的心,已经剜给他了。
整个人仿佛跌入万丈深渊,坠进寒潭,被拖到最深处,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他想握住那双手。
那双遍布伤痕,还紧紧捏着的手。
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每一根手指,从长着薄茧的指腹,看到掌心。
他牵过她的手,纤长而骨节分明,像孤傲的梅枝,只有掌心柔软细腻,牵着的时候总让人忍不住去细细感受。
可此刻看到的,却是一片血肉模糊。
霓旌揽下了替师妹清理遗体的活,将她身上的血污都洗干净了,换了身衣裳。
只掌心,残留着血迹斑驳。
和一枚瑶碧石。
用黑绳缠着,本该被她丢掉的他最是熟悉的石头。
巨大的惊骇汹涌而起,他拿起石头的时候,手都在抖。
长潋同他说,她中了血咒,原本是不得不听命于无尽的。
可她忍下来了。
他的师尊,他的渺渺,忍下来了。
那么疼,怎么做得到
她怎么做得到!
他将她从冰棺中抱起,像是怕被人偷去了心爱的糖果的孩子,紧紧地把人箍在怀里。
孟逢君说,无尽把她的血都放干了,就在那座高台上。
一滴一滴地放。
问了好多遍长生之血和朱雀血翎的下落,都没有从她口中得到一句真话。
被刺断经脉,被斩断骨头,痛不欲生的时候,她连自己的舌头都咬断了。
血流出来,化作赫赫的声音,将憋不住的答复含糊了过去。
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啊
她就不会疼吗?
她就不想活吗?
就不配。
有一颗炽热的心吗?
第七百五十四章 :不会再有人唤一声阿黎了
当他还是那个满心忐忑的少年时,她把他带到了这,说,从今往后,昆仑就是你的家了。
我是你师尊,你若是喜欢,将我当做亲人也无妨。
他忘了啊。
她也曾说过这样温柔的话,他怎么就忘了呢
他哽着声,颤抖地望着她的脸:“是你来救我的是吗”
无人应声。
“苍梧渊,我以为你走了,可你回头来找我了是不是”他眼眶发红,紧紧攥着她的衣袂,像极了当年启蒙初学,什么都不懂的他只能抓着她的袖子,听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将我从尸堆里背出来的人不是余鸢,是你,我不信我要听你说。”
“你睁开眼,看着我说,只要你说一句是,无论从前发生过什么,我都不在意了,我跟你认错,你要罚,要骂,还是要我滚都随你只要你开口,好不好”
他颤抖着,面色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怀里的人眉宇冰冷,绝情地合着眼,好像这些年她从不曾在世上走过,也不曾记恨他这些年都不肯认她这个师尊。
她死,便死得干脆。
连一句道别都不让人说。
连最后一眼,都不让他看。
凭着这副残躯,救下那么多人,她问心无愧了,他是如何想的,乃至镜鸾他们是如何想的,都无所谓了似的。
她做完了自己愿做的事,可活着的人呢?
他恨了她这么多年,忽然有人告诉他,是他错了。
是他对不起她,是他亏欠了她。
苍梧渊之战,她也遍体鳞伤,甚至无法靠自己回到昆仑。
是她找到了他,把世人渴求的长生之血把她的心剖给了他,才救回了他的命。
他这些年不再畏寒,能用九天玄火,全是因为这颗心。
他要怎么办呢
他对她说的那些锥心刺骨的话,又该找谁去忏悔?
庭前雪犹在,不染已涩白。
曾以为会恨一辈子的人,已经不在这了。
这些年的怨,恼,痛,伤,都化成了厚厚的痂,他怨恨,他在乎,无时无刻地念着,把她揉在了骨血里,千年万载,早就生了根。
多少夜里的噩梦缠身,恸哭不已,大梦将醒,却告诉他一切都是误会。
她不在了。
魂飞魄散,再也不会回来碍他的眼了。
他怎么办呢?
这么活着的他,要怎么面对这道被狠狠揭开,只剩下一片空洞模糊的旧怨?
他上哪儿,找他的师尊。
他的神明。
像是从久远的梦魇中惊醒,又跌入一片冰冷的湖沼。
空荡荡的云渺宫,还回荡着少年意气风发的轻笑。
有镜鸾,有长潋,有东华上神和庚辛上神,陵光静坐在案边,眉宇清冷干净,如山尖一抹素雪,恬淡从容。
只有他,只有他隔着层层水雾。
他觉得自己应该在那。
却说不出为何。
像是从噩梦中惊醒,身边空无一人,天地间茕茕孑立唯他一人。
谁都不要他了。
他陷在阿谀奉承的泥淖里,看不到一个真心的笑,也想不起任何一张脸。
于是猝然奔出,想要找到那个说带他回家的人,再来牵他的手。
可是低下头,掌心空空荡荡。
这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他的怨,他的恨,都成了荒唐的笑话,飘散在寂静里,连灰都称不上。
猝不及防的痛,也如惊醒,快要炸裂的胸腔,无数悲哀在搅动。
五千年前的,如今的,都混在了一起。
他分不清了。
窗外的月不知何时升了起来,他原来已坐了许久。
比沉霜更冷的月华透过窗纱,落在宫殿一角,撒了一地惨淡的白,像是湍急岁月里,谁留下的憾,终无人拾起。
哽在喉间的酸涩终于崩裂,他抱着怀里的人,强抑太久,已经发不出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