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了下来,接住了她微凉的手,声音温软下来。
“嗯,回来了,你怎么样?”
“刚喝了药,好多了”她弯了弯嘴角,“别总皱着眉,我没事的,不是老毛病了嘛,养几日就好了。”
望着她气若游丝的样子,重黎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
这一幕,像极了当年她用内丹救了他之后,几乎没了半条命的样子,那时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靠她独自支撑,扶着他一步步走到忘川河边。
她用颤抖的手捧着水给他喝的那一刻,他不禁觉得,这世上,是不是只有她还愿意这样信任他了。
就是那一日,他亲手划去了三生石上曾经令他欢喜了好些年的那个模糊的名字,直到被他毁得再看不清了,那一笔一划,也终究没有真的显现出来。
都是假的,都是臆想,他原本就一无所有。
他能留住的,只有眼前这个遍体鳞伤的女子罢了。
“不必担心,我会给你找更好的药,让你重修内丹,听说长生之血无所不能,只要找到了它,你定能痊愈。”
余鸢僵了僵:“长生之血吗?你是找来给我的?”
重黎点了点头:“你这伤再拖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早些治好,你也不必日日服药了。”
沉默片刻,余鸢淡淡一笑:“我还以为,你找长生之血,是为了打败仙界,成就霸业的”
“那种事我用不着什么无上法宝,不过是迟早之事,治好你的病最是要紧,你的内丹不知还能撑多少年。”他若有所思地地叹了口气。
“不必强求,说到底,当年的事,也是我自己擅作主张,没有考虑到后果,能救你,我很高兴,这么多年,也多亏你一直为我操心,我才能活到今日。”她抬起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重黎,若是我真的时日无多了,你会放下从前的事和眼下的事,只陪着我吗?”
“休要胡说,哪来的时日无多。”他面色一沉,“你跟我不同,是仙兽,是能活千年万载的。”
闻言,她低低地笑了数声。
“难得听你说句好听的,真是稀罕”她平静地望着他,收紧了手,轻轻握住他的指尖,“今日是腊八节,我好些年没喝过腊八粥了,晚饭能不能陪我吃一些?”
重黎一怔,旋即点了点头。
“好,我让人去煮些粥来。”
这一场病,令丹乐宫上下都焦头烂额,终得霓旌一句“无事了”,众人方松了口气。
未免再出差错,无论是药还是腊八粥,都由霓旌和遥岑亲自过手,重黎今日也留在了丹乐宫陪着余鸢喝腊八粥。
望着尚有些惶惶的仆婢们,霓旌叹了口气。
“吐几口血都闹成这样,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儿伺候的人怕是都得被迁怒吧。”
遥岑回头看了一眼,屋中灯火如昼,余鸢眸中含笑,正小口小口地喝着粥,重黎坐在她身旁,紧绷了一日的面色也终于缓和下来。
“余鸢姑娘于尊上而言,不仅是恩人,我刚遇见尊上那会儿,尊上身边只有这位姑娘,处处都是仇敌,她就是尊上唯一信赖的人,听闻她与尊上已经相识多年,知晓的可比我们多得多,若是没有她,很难想象尊上如何一路走过来。今日她要是真有个万一,尊上会变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大将军觉得尊上对余鸢姑娘这般好,是出于恩情多些还是爱慕多些?”
遥岑沉思良久,摇了摇头:“难说,或许两者皆有吧,毕竟这么多年,便是无情,也有情了。”
“是吗?”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我怎么觉着倒像是依赖呢?”
就像是一无所有之后,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不管是对是错,仅仅这么紧握在手中,聊以慰藉。
像极了百年前的她啊。
丹乐宫中香气氤氲,点了几只炉子后便暖了起来,寒夜渐深,服了药后,重黎便将人抱上榻,替她盖好被褥,正欲转身去案边坐下,袖口却被拉住了。
余鸢似有些为难,轻声道:“能不能再陪我一会儿,有些睡不着。”
看出她眼中闪动的不安,重黎点了点头。
“我不是要走罢了,你睡吧,我在这坐一会儿。”说着,他稍稍拨开一角被子,在榻边坐了下来。
见状,余鸢露出一抹会心的笑意。
“当初我病倒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守着我的,一晃眼便是千年,却好像还是昨日发生的事”
重黎轻叹一声:“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治好你。”
“我的内丹,能让我活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无需自责,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她顿了顿,垂下了眸。
“重黎,崇吾宫那位姑娘,我瞧着面善,才给她送了些药,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你同我直说便好,我没有害她的意思”
闻言,他愣了愣。
“你听了什么闲话吗?”
“听到一些闲碎的,才来问问你。”
他摇了摇头:“那些话你无需理睬,我不是在怀疑你,至于云渺渺她暂且没事,你先养好身子,不必担忧。”
“那便好”她点点头,“那姑娘孤身一人被关在魔界,也挺可怜,若是无关紧要早些将人放了吧,困着一个小姑娘,也没什么用处,是不是?”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脸色,却见他忽然陷入了沉默,似是避重就轻般,微微皱了下眉。
“我自有打算。”
她眸光一暗,没有再说下去,缓缓合上了眼。
重黎静静地坐在榻边,直到她气息和缓,终于睡去,回过头,却见霓旌站在门边,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他悄然起身,放下了素纱帐,步出内殿。
霓旌踟蹰片刻,迎上他的目光,似有些不安,权衡了许久,终于开口。
“此事属下本不该多嘴,不过尊上,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四下陡然一静,敞开的殿门,灌入萧萧寒风,冷得人一激灵。
一句平静的话,却像是当头的质问,于是,他不由得也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尊上的排骨汤,凉透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你也会疼吗
晦暗的冬夜,风如刃,刮得人脸疼,天地间,褪去了无数色泽,只剩下灰白与黯淡。
而后,从天而降的细雪,如三千素白的灯火,在黑夜中亮得发光。
湿漉的石阶,踏过匆忙的足迹,碾碎了还未来得及蓄积的冬雪,融化在明亮的灯火中。
还未踏上最后一级石阶,他便瞧见门槛上裹着一件袍子往手心呵气的那道身影。
半开的门扉,漏出昏黄的光亮,落在那瘦削的肩上,氤氲的热气升起来,又在眉睫处化成了露,漆黑的乌鸦停在她肩上,远远望去,她像是缩成了一团,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地上的石缝,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心头忽然咯噔一下,步子也猛地顿住了。
似是感到有人站在了面前,她终于抬起了眼,望见他,目光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得令人心虚。
这沉默并不算多么长,可短短几息,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她终于动了动嘴唇:“晚饭,吃了吗?”
不温不火的一问,好像比平日更加乖顺,也比平日更加漠然。
没有料到她头一句话竟是问这个,他怔怔地注视着她,不知怎么的就说了实话:“在丹乐宫吃了些腊八粥。”
“和余鸢姑娘?”她的目光很安静。
他僵了许久,点了点头,想也没想便伸出了手。
方才赶得有些急,他的气息还没缓过来。
“地上凉,先起来。”
她平淡地望着眼前的手,缓缓起身,却没有把手递过去,只是云淡风轻地掸了掸衣上的尘。
她不说话的时候,眼神像极了他记忆中的师尊。
冷漠,无情,似乎看什么都是一样的。
便是笑,也不像是只为了眼前的人。
他刚想开口,却一眼瞧见了她冻红的手,风卷着雪,这座本就没有什么温暖的崇吾宫,似乎更冷了。
到了嘴边的争辩之辞打了个弯儿,忽然变了味儿。
“抱歉”
跨过门槛的那条腿无声地一顿,她回过头来,正巧迎面的风吹来,就闻到了他身上还未褪尽的腊八粥的香甜味儿,被寒风吹得发僵的手无声地收紧了。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多言,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只是觉得自己有些蠢。
望着门外飘然的雪,方才还尚有些温热的心,忽然如被掐灭的烛火,转瞬便凉透了。
她的目光真的全然平静了下来,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人,而后,转过身,走进了殿中。
重黎看着自己还搁在半空中的手,有些怔忡,回过神来,也走了进去,一眼瞧见桌上摆了一圈儿的饭菜,伸手一摸盖儿,都凉透了。
将其一碗一碗的掀开,有些焦糊的煎豆腐,炒得软塌塌的鸡蛋饺子还有摆在正中央的一碗泛着焦味儿的腊八粥和一盅排骨汤,汤汁凉透了,都快吸干了,只剩下满满的肉和红枣枸杞,有些可怜兮兮。
他回过头,却见她已经走进了对门的小屋里,合上了门,连头都没有回一次。
他本可以直接踹门而入,横竖这儿是他的崇吾宫,可扬起的手,却在门前陡然停住。
这一扇门,仿佛不是崇吾宫的一角似的,怎么都捶不下去。
桑桑落在门边的木架上,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他握紧了拳,咬了咬牙:“怎么,甩脸子吗?本尊又不是故意忘了的”
桑桑看他的眼神,连生气都觉得费神。
“嗯,你不是故意的,所以呢?”
它转而看向那一桌子的菜和汤,声音清冷。
“四个时辰,从开始熬汤到现在,四个时辰,重黎你是腿瘸了嘴哑了,还是手下的人都死绝了,差个人来送个信儿,能让你夭寿不成?”
似是声儿噎住了嗓,他无言以对,环顾四周,瞧见几处椅子上垫子的褶皱,能想象得到,她这几个时辰,是怎么坐了又站,站不住了又坐下来,最后靠在门槛边,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