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同榻而眠任务的那天下午,陈恨窝在养居殿的长榻上,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他梦见他与李砚在岭南时的情形。
到了岭南的第一个年节,李砚便中了暗招。此后再有请帖送来,陈恨为求谨慎,便一律做主回了。
只是他千般万般谨慎,结果还未出元月,二人又一脚踏进了党争的余波。
系统只能派发任务,但从提前发布的任务中,陈恨也可以得到许多有用的信息,他大概可以预知剧情走向。
李砚的皇长兄倒台之前,陈恨接到的任务是“九周年危机任务:陪同李砚前往封地岭南”。
因此,他在接到任务之后开始部署,其中一步就是想法子让李砚把吴端遣回镇远府。
他想着先把吴端给剔出去,若是日后自己陪着李砚去了岭南,吴端留在长安,还能保持两地联络。
镇远府的庄子里养着许多信鸽,动身之前,吴端送了他一群鸽子,说好了若无急事,绝不动用。
离开长安未满几月,陈恨就收到了长安来的信儿。
黄昏时信鸽飞来,陈恨站在院子里,借着残存的天光将书信看了两遍,转身想要去找李砚。
堂内,匪鉴与匪石正摆饭,李砚捧着书册从房内出来,抬眼见他,便唤了一声离亭。
少年人么,饭还是要好好吃的,况且匪鉴、匪石都在,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训他。陈恨便将那书信悄悄收进袖子里,又把李砚手里的书抽走,啪的一声丢在桌上,微怒道:“吃饭了。”
陈恨不大高兴,匪鉴与匪石都看得出来,懂得要离他远些。偏李砚见不得他不高兴的模样,想要哄哄他。
陈恨便耐着性子同他说话,不知不觉也软了脾性,心底为他开脱,只道李砚到底还是十六岁的少年人,又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实在也不能强求。
琢磨着也吃得差不多了,陈恨放下碗筷,道:“王爷吃好了么?昨儿还有两篇文章,一起看看罢。”
李砚紧跟着也放下碗筷:“好了。”
一进书房,没等李砚把昨晚的两篇文章找出来,陈恨转身把门一关,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喊了他:“李寄书。”
他咬字很轻,却把李砚吓得动作一顿,垂着脑袋也不敢看他,只是轻声道:“离亭,怎么了?”
陈恨将袖子里的一团纸放在桌案上,展平了叫他看:“这是循之从长安传过来的。”
两人相对跪坐在案前,烛焰跳动,李砚扫了几眼,很快将信上几行字看完,看完之后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陈恨也不催他,由他要看几遍。
看完了信,李砚更不敢看他了:“离亭,我没想到……”
陈恨的面色还算平静,道:“我知道王爷想尽快帮太子爷翻案,想尽快回到长安去,想把皇后娘娘从三清山上接出来。这阵子王爷习武念书,为的就是这个,王爷没错。河东总兵是太子爷那边的旧人,这也没错。可你怎么敢……”
陈恨顿了顿,右手五指微张,就要拍在案上。
末了,却只握成了拳,捶了一下桌案,他捶得轻,说话的声音也放轻了:“你怎么不想想……长安有的是人要你的命!”
“对不起。”李砚道,“我会把事情料理好,打发了长安派来的人。”
李砚从来是别别扭扭的,平日里看得还挺可爱的,可是到了这种时候,陈恨就越看他越难受了。
“李寄书。”
李砚的双手藏在桌案底下,攥得紧紧的:“离亭,你别这样喊我。”
“敬王爷。”陈恨抿了抿唇,挑眉看他,“是不是我陈离亭不得王爷宠信了?”
李砚摇头,伸手握住他握成拳的手:“不是。”
“否则这事儿一开始,王爷怎么不找我说?一个人就筹谋了所有。现在坏事儿了,也一个人谋划所有。”陈恨又冷笑道,“王爷可厉害了,天若塌了,王爷一个人都可以顶天了。”
“不是。”
“王爷还记得那段话么?我在赣州才给王爷背过。”
李砚垂眸,好不温顺,却生怕陈恨不信,加重了语气回道:“我记得的。”
前往岭南的途中,经行赣州边界的一个小城,城中县令安置他们住在自家院子内。
入秋,天气转凉,人困马乏。
陈恨跟他道过一句晚安好梦,就转身回房去睡了。
那阵子骤然遭变,李砚心下不平,一心想着要重回长安,为太子爷翻案,夜里总是念书念到很晚才睡下。
子时过,他吹了灯,躺在床上,锦被香浓,用手指在被面上画着,默一些方才看过的文章。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周遭越来越静,他心中仍默念着文章,却昏昏沉沉的,已然快要睡过去了。
黑暗之中,忽然传来奇怪的声响。
李砚警觉,猛地睁眼,刷的一下抽出挂在床头的长剑。
不是刺客,恐是别的什么。
他不敢点灯,摸黑下了床,小心往窗边走去。一步一步行得谨慎,他走了很久,注意着脚下的每一步,最后来到窗边。
云开月明,两条花斑毒蛇在他走到窗边时,也已经上了榻。
这屋子很大,毒蛇却这样准地就爬到了榻上——循着被子上的熏香来的
他忽然想起陈恨,今晚陈恨对他说了一句:“被子熏香这样浓,臣今晚做梦,说不定会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蜜蜂。”
手中长剑都拿不稳了,李砚翻窗出去,摸到陈恨的屋子里。
赶了一天的路,陈恨揽着被子,睡得正熟。
李砚轻手轻脚地喊醒他:“离亭,有蛇。”
陈恨惊醒,抱着被子坐起来。李砚手里紧紧握着长剑。两个人坐在黑暗之中,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发觉并没有什么异常,才稍微放松些。
陈恨用气声喊他:“王爷?”
李砚是才从床上爬起来的,只着一身中衣。害怕陈恨出事,一路奔跑过来,头发衣裳都被树枝勾扯过,模样狼狈得很。
“没事了,没事了。”陈恨拍拍他的背,想要拉过被子把他给裹起来。
李砚将长剑往床头一放,推开被子,动手解他的衣裳。
“王爷?”
“熏香有问题。”
“臣自己来,自己来。”陈恨干笑着推开他的手,解了中衣,给李砚也找了一身衣裳换上。
不敢再睡,两个人便坐在地下说话。
“他们恐怕只想对王爷下手,所有屋子的熏香都是一样的,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陈恨道,“得亏王爷反应快,否则今晚就栽在这儿了。”
此地偏僻,四处都有毒蛇猛兽,就算李砚今晚死在这儿,只说是看护不利,也能掩盖过去。
陈恨又道:“想来是近来王爷太过‘张扬’,引起长安的注意了。”
“我……”
陈恨拉了拉他的手,温声道:“臣没有别的意思,臣知道王爷想回长安,想为皇太子翻案,近来没日没夜的念书习武。一路上都有长安的耳目,我们的队伍里也有,长安不会不知道王爷近来的动作。”
“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小心些。”
陈恨听他的语气闷闷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你从前给我念过,这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那王爷可还记得刘玄德与司马懿?”
“记得。”
“刘玄德后园学囿,司马懿诈病赚曹爽。其实有的时候,认怂或者装傻,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你要我骗过他们?”
陈恨只道:“王爷晚上若要看书,臣帮王爷想法子。”
后来陈恨果真帮他想了很多法子,他做过小桔灯,试过凿壁偷光,还试过换掉书籍的封皮。
而刘玄德与司马懿的手段,最终还是叫李砚用了个彻底。
敬王爷与河东总兵谋事,被皇三子捉住了影子,朝廷派了钦差来岭南调查此事。
李砚用装疯卖傻这一招,骗过了长安派来调查的钦差。皇帝不再疑心他,皇三子也懒得理睬他,随他在岭南自生自灭。
送走钦差的那天晚上,李砚自秦楼赌坊打道回府,在院子里打了井水。
二月的天,夜里转凉。
李砚将木桶举过头顶,井水直倾下来,冲去秦楼的粉香与赌坊的铜臭。
待一桶水倒完了,匪鉴才敢上前,道:“王爷,陈公子在房里收拾东西。”
李砚了解陈恨这个人,他落难时陈恨不会走,可今日钦差走了,眼下他无碍了,陈恨恐怕就要走了。
李砚一面往陈恨的房间走,一面吩咐匪鉴:“关门关窗,你与匪石守着,他若要走,就拦下来。”李砚仍不放心,再嘱咐了一句:“不要伤人。”
匪鉴劝道:“王爷,是不是先换件衣裳?”
李砚举起湿漉漉的袖子,抹了一把脸:“不用。”
他快步走过去,却在门前停下了脚步。
陈恨果然在收拾东西。
其实他们没什么家当,从长安带来的那些东西要打点上下,又要维持家用,很快就没剩什么了。陈恨也就只收拾了一个小包袱。
李砚想起上回陈恨说的那句话:“是不是我陈离亭不得王爷宠信了?”可他怎么敢这样想?
身上还湿着,风吹过,寒意刺骨。
他低头闻了闻身上衣裳,没有脂粉气了,才敢快步上前,在陈恨身后站定。又伸手揽住陈恨的腰,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对他咬着耳朵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这段话他一连念了十来遍,陈恨也就那样站着听,最后李砚信誓旦旦地说:“我记住了,以后绝不再犯。”
在宫中时,李砚做了什么错事儿,又不好意思开口道歉,就这么抱他。从前只能将脸靠在他的背上,后来长得与陈恨一般高了,就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这是多少年前的把戏了。
陈恨只觉得他孩子气得有些好笑,憋着笑点点头:“嗯。”
因这时他二人一般高了,陈恨一转头,便与他的脸靠得很近。陈恨转回脑袋,又拍了两下他抱着自己的手:“冷死了,放手。”
“我这几日去那些地方,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李砚生怕他不信,还加了句,“真的。”
“嗯。”
“不过去赌坊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赌了两把,赢了钱,都给你。”李砚从袖中取出一袋银钱,塞到他手上。李砚只松开一只手去拿钱袋,另一只手仍将他锢得紧紧的。
换下湿衣裳,身上干净了,李砚又要抱他,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发上的水珠滴在陈恨的襟上,也落在他的手背上。
陈恨拿巾子擦他的头发,哄他道:“你做什么?我真的不生气了。这件事王爷做得没错,河东的书信我也看了,若换了我,我也会被唬过去,下回留个心眼就好。”
“你还走吗?”
原来是为这事。
陈恨笑道:“我是预备陪王爷搬到山上的庄子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