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少庭脑袋一动,“我再开篇新的小说,换个笔名写也是一样的。”
“您的意思是,”贺主编斟酌道,“《我们的世界》就不写啦?”
听出贺主编那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失望语气,少庭道:“我先把《我们的世界》写完,也就三个月的时间。”
“正好这三个月避避风头,慢悠悠的写,也是给自己放个假。等我在家把《我们的世界》写完了,也就到了下半年,到时候换个笔名开篇新的小说。”
“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解决的办法总会有的。”
被许少庭又安慰了番的贺主编,也只能赞同了这想法。
但挂电话前,还是沉声说道:“此事……确是我华夏耻辱,我们自己人写篇小说,竟还需要日本人点头同意!”
挂断电话,这话莫不触动少庭,他想说,只需熬到二十年后,华夏便就只是中国人的华夏,便也无需外国人说的算。
但二十年后,身边的人是否还安在,他自己又将身处何方是什么境遇。
这一刻,他突然又长大了些,从随波逐流被家人带着得过且过的少年人,瞬间明白了自己身为华夏人民的命运旅程,在这个时代是如此的令人不安。
贺主编这日说的话,少庭并未告知任何人,但也如吞了块冰凉堵塞的铅块。
让他这个凡事都不上心,也无什么追求的百年后而来的少年人,心间被他从未体会过的沉重而深刻的感情,关于对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的某种感情,把他的心重重地坠了下去。
这种过于细微的变化,沈灵均大概有所察觉,但是与贺主编一样都认为是停止连载的事情惹得他这样。
白日出门让他写作间隙,也要记得起来活动身体与吃些水果补充营养。
至于饮料,沈灵均认为自己要以身作则。
少庭还问他:“快喝完了,要不要再买一些。”
他信誓旦旦的说:“买牛奶就可以,饮料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惹得少庭无语看他,明明这位才是天天一瓶饮料,然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沈灵均如今的年龄在后世若是没有提前上学,应该是大四学生在读。
是在百年后,仍然应该还享受着青春与无忧无虑时光的年轻人。
甚至是在百年后,这个年龄走上社会还会被人调侃一声,你们这些二十岁出头的小朋友。
但这里是1930年,十岁的孩子都要送出去想办法赚钱的民国时期,是十几岁就已经入伍当兵,从日不落帝国辗转到从未去过的异国他乡的时代。
战争时代,贫穷落后的时代,是没有资格做小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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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望月三郎火烧报纸那日晚上,转眼过去半月有余。这半月来许嫣然与张氏早已做好被为难的准备,并非没有想过干脆搬离沪市。但诸多考量之下,加上阿尔托信誓旦旦的庇护言论,想要去举家搬去港岛的想法,许嫣然暂时按住了。
兴许真的是温水煮青蛙,除了烧报纸禁止连载这暴力行为外,之后可谓是风平浪静,渐渐地与少庭和千风明月有关的一众人也都或多或少的庆幸想到:
想来真的只是小说内容问题惹到了那望月三郎不喜,如今这么多天过去,只要不再连载想必这事情便无后续,他们也是想得太多,竟然怀疑少庭会被人带走。
毕竟除了写小说,少庭什么也不会。
许嫣然张氏作为至亲这样想,贺主编也这样想,就连沈灵均都放松警惕,毕竟工部局见到望月兄妹,晴子是一如往常兢兢业业地给兄长打工。
望月此人却是逐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见他都是带着酒气,沉迷在各种饭局人际往来中,看来日常生活非常丰富——至少不是会惦记小说的样子。
天气日渐湿热,沈灵均的白人同僚们对沪市要入夏的变化个个抱怨不休。
他的上级军官敞着衣领坐在窗边,咒骂了通如今不过五月,等进入六月还要怎么活下去。
然后又开起黄腔,说道:“若不是华夏姑娘别有东方风情,谁愿意来这片贫穷落后的土地。”
话落下便又许多同僚跟上话题,一群男人聊起女人用词毫无尊重。沈灵均从不参与这样话题,也知道他们私下偶尔会对他用上清高傲慢的贬义评价,那时他的白人同僚就会紧接着嘲笑他的种族。
一点也不介意吗?
年轻时还为此与人打过架,也分别问过父亲母亲,为什么要离开故土去到一个注定会融入不进去的国家?
父亲回答他:“大丈夫志在四方,你要去能让你大展拳脚的地方,而非为求安稳从此一生庸碌。”
沈灵均那时就觉父亲并没有直面问题的本质,在母亲那里,他也永远记得……
他那与父亲毅然离婚,被所有人不解的母亲,总是神情稍显冷漠但目光坚定的女人,面对少年沈灵均的问题软下了目光,她长久而悲哀的看向远方。
他永远记得那一刻的母亲的神情。
同僚们都在谈论女人,用词愈加不符合绅士精神,继续待下去沉默不语,就格格不入的愈发明显,于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找了借口出了休息室,干脆去到走廊尽头的露台发呆。
等熬到下班时候,想到今日答应带家里的小作家去利顺德吃牛乳冰淇淋,明明要是半小时后的事情,从此刻开始就心情大好。
好友杰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侧,歪着脑袋冷不丁的开口:“莱恩,你谈恋爱了?”
沈灵均未反应过来,反问他:“为何这样问?”
杰克说:“上一秒还面无表情,下一秒突然无由来的眼睛嘴巴都在笑,这情况据我观察,近来非常频繁出现,不是谈恋爱也是有喜欢的人,且进展顺利中。”
沈灵均摇头,莱恩不信,追问个不停,他看下班时间已到,也经不住这家伙缠人,才回道:“只是和很要好的朋友约了吃晚餐,因此十分开心。”
杰克哇哇吵闹道:“这次是要好的朋友,上次上上次呢?”
沈灵均此人却已如泥鳅,半步不停的溜走了。
杰克不信此人说的话,心道还没问朋友是男是女,想来定是位容色出众的姑娘,毕竟莱恩眼光极高是大家都公认的事情,转身就见被男人们早讨论过的望月晴子小姐。
这位晴子小姐容色也很不错,杰克下意识的要露出温柔和善的笑来,然后就看着这姑娘没有任何变化。和往常每次见他那样,仍是如受惊的麻雀般神色惶惶的对他弯腰,不等他说什么,便匆匆迈着步子跑掉了。
他心中琢磨片刻,给了评价,无趣乏味,还不如她兄长那样阴阳怪气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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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开始太阳就一日落得比一日晚了,上个月住进来时,这个时间已经夜色四落,如今到是夕阳余晖仍在。
少庭听到楼下汽车喇叭声,脑袋钻出窗户往外看,与车里钻出脑袋往上看的人对上眼。
两人皆是抑制不住的露出笑脸,等坐在副驾驶位,充当司机的沈灵均便调侃:“许女士给了辆道奇车供我使用,本还有点感动,不是亲姑姑也胜似亲姑姑。”
“现在想想,原来是让我给她亲侄子当司机。”
两人同居大半个月,比原先担着师兄弟名头的关系还要更亲昵了几分,曾经彼此间还有的那么一点客气,如今是彻底无存。
少庭不把沈灵均的话当真,不过还是说:“那你晚上挑着贵的点。”
沈灵均笑道:“应该我请你。”
以为是沈灵均占着师兄的名号,所以这样说,少庭还是委婉说道:“我稿费都没地方花,姑姑都给换成金条存银行了。”
沈灵均张了张嘴,本想说他每月工资几百大洋也花不完,听到金条二字,不知怎的好似面子挂不住,心中冒然的便想到,这样金贵是他养得起的吗?
便快速的把接下来的念头压下去。
他只开玩笑似的说:“定不会和你客气,不过比你年长几岁,存款却不如你,真是让我羞愧。”
就见少年作家真心实意的对他说:“你不要这么谦虚,师兄,你这样的年龄,我就没见过有比你更出色的同龄人了。”
总是这样,带着点仰望的神情看着他……
沈灵均恍然一瞬,张了口有话要说,到了舌尖终是咽了回去,因为觉得不适合在现在的场景中说出口。
就连少庭都察觉出他心中有话,只以为他有心事,于是识趣的闭上嘴,留出安静的空间给沈灵均思考。
却不知他们两个人这是虽关系亲昵了很多,但想法上还是没有共通之处。
等到了利顺德,两人入座,侍者端上来饮料和餐前面包,沈灵均才斟酌说道:“少庭,与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小口喝着饮料,许少庭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这人已经继续说下去:“五点下班和你一起吃饭,我从两点就会感到开心。”
“但其实面对着你,我也总是会——”
话声戛然而止。
停止的异常突兀,连少庭都面露不解,便见对面坐的青年目光冷肃,虽称不上敌意可也绝无善意的看着他身后。
不等他转过头好奇沈灵均看到了谁,身后的人已经走上前在沈灵均身旁坐下。
身姿纤瘦,总是微微弓着腰——正如她平日里做的最多的动作,躬身弯腰,用日语或英文或汉语说道“对不起”。
工部局的白人们对此是非常不解,不明白这个国家的女性怎么总是不是在道歉,就是在,在道歉的路上?
少庭却是有些不知用什么目光看待这位望月晴子小姐了,之前看她只当是和望月三郎一伙的入侵者,沈灵均亦是如此。
后来从沈灵均那里知道了晴子做的事情,这两人自己都未察觉他们从男性的性别优势立场同情起了这位女性。
只因为是女人,所以即使是望月晴子这样的身份,也让他们感到了可怜。
少庭叹了口气,对望月三郎心头仍恨,但还是缓和了神情礼貌喊道:“晴子小姐。”
沈灵均也看她,同时不动声色的环顾一周,并未见到可疑人物,而身边这位总是鹌鹑似的晴子小姐也出乎意料的改了往日气场。
惊惶不见,小心翼翼消失,她变得沉默而寡言,从无声地坐下来后,如果不是回应了少庭的问好,点了点头,她就仿佛沈灵均身边的一座石像。
她不再柔软,而是变得坚硬且沉默。
沈灵均与少庭也暂且只静静看着她,并不冒然出声,他们这桌三人沉默且不可说的气氛,还是被望月晴子打破。
“千风先生,也是知行先生,在我决定,仇视人类,绝对不会原谅这世上比我幸福的人们时,为什么会读了您的小说?”
“为什么要让我在阅读了你的作品后,诞生了想要活下去的想法?”
“我这没有任何意义,不被人期待,也不再期待他人的人生,突然又有了期待——”
“我还想看千风明月和知行的小说。”
少庭听到她这样说道。
这位让人看到只会想到柔弱与温顺的女士,目光没有分给周遭任何多余的一分。
她此刻,所有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他。
这让少庭有些不舒服,想避开,但顾及面子反而挺直了腰板直面望月晴子。
可是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是可以敷衍而套路的安慰她一番,但他面对着这样的目光实在做不到。
想要正经回答,但关于她的一切,他只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她是望月三郎的妹妹。
她甚至没有一个只关于自己的,一个独立的身份。她像是男性的附属品,她最常被提到的身份是望月三郎的妹妹,但是不会有人最常提到望月三郎的身份是晴子的哥哥。
沈灵均微微皱眉,认为望月晴子有着严重的心理问题,他突然心中微微地一跳,因为想起了曾听闻的关于晴子国家对女性做的事情。
少庭也知道面前这位女士大概陷入了抑郁的情绪许久了,他绞尽脑汁憋出了一句:“我会一直写下去的,以后还会有新的作品连载。”
“那真是太好了。”
“嗯。”他说,“所以你要好好的活下去,死了就看不到了。”
旁听的沈灵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