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二年,初春。
年关的爆竹声还未散尽,空气中还弥漫着爆竹炸开后遗留下来的淡淡硝烟味道,江都周围的百姓们又开始涌入江都,原本因为年关而略显冷清的江都市面又重新人声鼎沸。
多事之秋的承平二十一年终于过去,迎来了新的一年,在这新的一年中,有起有落,看门前的境况就差不多能分辨一二,车水马龙者有之,门可罗雀者亦有之。
逢年过节,衙门都有悬印封衙的规矩,只是上面的官老爷可以回家过节,下面的小卒子却仍要坚守岗位,所以只要江都的城门一日开着,守城的甲士就一日不得歇息。
一名满身风霜的男子沿着宽阔的官路来到江都城前,抬头看了眼城门上方的两个大字,然后朝着门禁缓缓走去。
江都,与帝都合称为南北二京,北有帝都,南有江都,繁华鼎盛。
越是繁华鼎盛的地方,水也就越深,海也就越阔。水深则藏龙,海阔凭鱼跃,鱼龙混杂,想要在这儿立足,一定要长住了眼。
谁是别人嘴边的虾米,谁是摇头摆尾的小鱼,谁是逍遥自在的大鱼,谁是张网垂钓的渔夫,谁是翻江倒海的怒蛟,谁又是深藏不露的真龙,这都得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否则下场就是淹死在这片海里。
来来往往的升斗小民是虾米,浑浑噩噩,忙忙碌碌只为一口饭吃,不知哪天就要被连皮带骨全部吃掉。
稍微有几分地位的小吏、商贾、青皮混子是小鱼,平日里吃几个小虾米便不知自己轻重,摇头晃脑,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能耐,最终也是被大鱼吃掉的下场。
入了品级的官员、大商贾、士绅是大鱼,不上不下,做不了大事,却极为擅长明哲保身,在江都这汪大海里勉强算是逍遥自在。
再往上的三司大员就是海面上泛舟捕鱼的渔夫,他们并不在江都久住扎根,为官一任之后便可以调往他处,所以是浮在海面上的渔夫,专心张网捕鱼、鱼竿钓鱼,海面下如何与他们无关。
接下来就是以李师道等人为首的江南世家权贵,他们扎根于此多年,根基深厚,不说小鱼小虾,就是海面上的渔夫也丝毫不怕,稍有动作便能让海面骤起波澜,甚至可以翻江倒海,掀翻渔夫的渔船,只是距离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差了一线,所以只能是蛟而不是龙。
至于真龙,何为龙?可大可小,大则翱翔于宇宙,小则藏身于须弥;能屈能伸,屈则审时度势,伸则雷霆万击。比起蛟,龙更不显痕迹,甚至小鱼小虾都不知龙是否真的存在,可实际上龙确确实实存在,就在海底深处蛰伏,正因为有了龙,蛟才不敢真的翻了天,这大海才能有风平浪静的时候。
一身风霜的男子入城之后,径直去了一座华贵府邸,在正厅中见到府邸主人后,开门见山问道:“偌大一个江都,谁是真佛?”
府邸主人是个富贾打扮的高大老人,端起茶水轻抿一口,道:“江都这地方,没有救苦救难的佛陀菩萨,只有日啖鱼虾三万斤的蛟龙。”
男子问道:“到底是蛟?还是龙?”
富商道:“蛟乃龙属,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虬龙;无角,曰螭龙也。所谓螭龙即是蛟,正所谓百年为蛇,五百年为蛟,千年为龙,所有的龙都是从蛟过来的,这江都城中,每条蛟的后头都住着一条真龙。”
男子又问道:“想见真佛,要先过庙门,想见真龙,又当如何?”
富商笑道:“真龙不是想见就能见的,要不然他们养这么多蛟是做什么的?要见真龙,得先见蛟龙,不知客人想见哪位真龙?”
男子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剑宗。”|
富商脸色微变,轻声道:“那您得去见徐公子。”
“哪个徐公子?”
“自然是荣华坊公孙府的徐公子。”
——
徐公子,自然是徐北游这位外人眼中的大纨绔公子。
没人关心徐北游走到今天到底付出了多少,他们只知道这位从北边过来的徐公子是当朝次辅大人的义子干儿,是公孙先生的传人弟子,于是徐北游能有今日的地位在他们眼中就变得理所当然。
要是我有他那样的老子,我也能如何如何,许多自以为怀才不遇的人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于是徐北游就成了躺在长辈功劳簿上的膏粱子弟,甚至从北边过来的也被传成从帝都过来的,许多“清高”之士不免要故作不屑,然后酸溜溜地说一句纨绔子弟。
现在江都城中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人都知道城中多了位徐公子,是从帝都那边过来的世家子,很是厉害。换句话来说,徐北游终于算是在江都站稳了脚跟,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此时他正在千金楼中,没有一掷千金,而是要见一位通过中人介绍过来的客人。
千金楼,江都第一等的行院,这儿可不仅仅是操持皮肉生意那么简单,同时也是许多达官贵人交际应酬的场所。
一些谈不上熟识的客人,徐北游不好让他直接去公孙府,于是就安排在这儿,毕竟这儿是秦姨名下的产业,由罗夫人的人负责打理,算是半个自家地盘。
除了徐北游这个主人,还有两名陪客,分别是多宝阁大掌柜郭汉轩和这次作为中间人的李师道,至于客人,据说也是从北边过来,不过可不是西北的北,而是北直隶的北。
除了他们几人,再有就是四名陪客的女子,今天罗敷并不在千金楼中,不过掌班的却是极有眼力价,知道这位徐公子和东家的关系不一般,把楼里最出彩的四个清倌人都派了过来。
四名清倌人,相貌自不用多说,必然是一等一的美人,关键还多才多艺,琴棋书画只是等闲,就是诗书礼义也是寻常,徐北游就万万没想到自己身旁的这个温婉女子竟然能跟自己谈论张江陵的陈六事疏,而且还颇有见解,这不由让徐北游颇感震惊。
江南这地方多的是什么?是士子和书生,许多书生也许不爱金银,但很难不爱女色,尤其是这种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戏码,更是这些骚客文人们难以拒绝的,这等清倌人,谁不想娶回家做一房美妾?
不过既然是清倌人,那就铁定是卖艺不卖身,千金楼不比那些挂着羊头卖狗肉的二等行院,规矩极大,说清倌人就是清倌人,像今日这般陪酒差不多就是极限了,想要再进一步,抱歉了,这事您得去问大东家秦穆绵和二东家罗敷,只要这两位点头,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好在徐北游三人都不是什么色中饿鬼,叫来女子相陪也只是略微调剂而已,徐北游甚至没有碰那个女子一下,而且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心底便不再起半分涟漪。
这倒不是说他假装道学先生,也不是说他不好女色好男风,而是因为韩瑄曾经教导他有酒色两戒,如今他已经破了酒戒,不希望把最后的一戒也给破掉。
负责相陪徐北游的女子在四名清倌人中姿容最好,她在千金楼的花名叫做苏青奴,对于这位徐公子也算是早有耳闻,只是未曾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与这位很是神秘的徐公子有了交集。
苏青奴也算是阅人众多,看得出来这位徐公子不是雏儿的拘谨,也不是故作清高,而是真有定力,对自己没有别的想法。
在她看来,这样的男人才是最可怕的,自古以来多少英雄人物倒在了女人温柔榻上?如果一个正常男人可以做到对漂亮女人无动于衷,那该是多狠的心肠?
这样的男人,杀人都不眨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