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无月,轻霜染枝,冬意渐浓。
在这寒流将至的季节,各地的大名们似乎都达成了一种默契,谁都没有选在这段时间去对别人发起进攻。
那些正在交战或摩擦的势力,也都开始鸣金息鼓,准备各自回家,收拾收拾等着来年开春再战了。
毕竟冬天人的热量消耗更大,以古代战争的后勤能力,选在这季节打仗,冻饿而死的士兵可能比被打死的还多,这笔账大名们还是会算的。
不过,正面战场不打,不代表战争就暂停了。
那些情报战场上的忍者们,可没有休息的时候。
这日的午后,羽须美村(古地名,位置大概在今日岛根县西南部,现已合并为邑南町的一部分)村外的一间荒屋中,聚集了四个人。
这其中明显居于主位的那一人,看着大约三十六七年纪,中等个头儿,相貌平平;他的衣着打扮很是朴素,他那晒得黝黑的皮肤和略显邋遢胡子也都是当时普通百姓的常态。
但就是这么一个很不起眼的人,其真实身份,却是信浓国上田藩的一位忍者首领,名唤马杉重藏。
重藏乃是甲贺流出身的高手,原本他是被六角氏派遣到武田信玄手下当间谍的,但一段时间后,他因认定武田是一位可以托付的明主,便反叛了原来的主子,转而向武田投诚。
而有着“甲斐之虎”之称的武田信玄,无疑是个老谋深算的人。
这事儿武田一琢磨:虽然重藏说被我的气度所打动,想要弃暗投明,但我也并不能肯定他的这种投诚是真心的,因为这可能也是他谋取我信任的一种计谋;退一步讲,即便他的投诚是真心的,今天他能背叛别人,明天就不能背叛我吗?所以,要我真正的信任他、并给他委以重任……那是不可能的,可我若杀了他或者从此弃用他,这又会让我身边潜伏着的、其他有异心的人完全断了坦白后还能保命的幻想,这对我也是不利的。
武田信玄在心里把这笔账算完之后呢,也是纠结了一下,最后给重藏来了一招——实职虚务。
什么意思呢?
就是武田实打实地给了重藏一个有相当权力的职位,让重藏作为首领去管理十几支在关西活动的忍者小队;这些小队分散在京都以西的本州岛各处,以及四国和九州地方,他们任务就是负责收集这些地区各势力的情报,然后定期交给重藏,再由重藏来将这些情报汇总、汇报。
但是呢,对目前的武田信玄来说,这些地方的情报……又都是“虚”的。
因为他的地盘儿在关东,而且是西有织田朝仓,东有上杉北条,字面意义上的“四面环敌”,他哪有儿功夫去管西边的屁事啊?自己能苟住就不错了。
也是就说,重藏汇报上来的这些东西,武田也就听一乐,你爱报真的就报真的,报了假的他也无所谓。
这么一来,武田便算是“妥善安置”了重藏。
而重藏呢,多少也品出了武田的用意,但他也理解武田的难处,所以并没有怨恨对方。
重藏相信,只要自己兢兢业业地干好武田给他安排的职务,待将来武田收拾完了关东的敌人,早晚是要向西扩张的,那时他的情报价值就不一样了,到时候以武田的慧眼,也一定会对他的忠诚和能力做出相应的回馈。
眼下,重藏就是在与其手下一支负责收集九州地区情报三人小队接头。
想必各位也猜到了,这三人,正是前文书中,在下关的港口被双谐和庆次郎出手相救的那“一家三口”。
扮演“父亲”的那个名叫源五郎,比重藏小几岁,但实力差了不少,仅是一名下忍。
扮演“儿子”的小男孩名叫小助,尽管年纪还小,但和源五郎一样也算下忍。
而扮演“母亲”的阿枝,即和孙亦谐短暂交手并成功脱身的那名女忍者,则是这三忍之中最强的一个,也是他们的小队长。
四人接头的这间荒屋呢,正位于毛利氏与尼子氏地盘的交界线附近,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样一个随时可能成为战场的所在,反而是两边都没人来管的。
因此,双方也是很顺利地完成了情报的传递。
而说完了“任务内”的事儿后,重藏便跟三名部下闲聊起来。
有人可能会说了,搞谍报工作不应该分秒必争、时刻严肃警惕、送完情报大家就立刻各走各道的吗?
那其实也要看情况……并不是所有场合都需要做到那个地步的。
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上司与下属建立一定程度的友谊,或者说至少表面上制造出一种“体恤下属”的氛围,对维持下属的忠诚有奇效。
因为无论经过怎样的训练,人终究是人,生理上先天就有反社会倾向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的情感需求是无法完全被磨灭的。
你要用人,就得先去了解人;利用人性,远比抹杀人性要高明。
很多时候,比起那些假大空的所谓“大义”的裹挟,或许某年某月的一句看似无意的嘘寒问暖,更能让人为你死心塌地的卖命。
重藏自己作为一个已经叛变了的老牌忍者,自是深谙此道……
他知道这些常年在外从事谍报工作的人每一个都曾动摇过,只是他们脑子里或者说心中都深埋着一些东西,可以让他们在产生动摇时进行自我说服,并重新坚定起来。
所以对重藏来说,当下这种“闲聊”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他是在给这些下属的心中悄然埋下更多忠诚的种子。
但今天的他却是没想到,这聊着聊着……聊出事儿来了。
“哦?竟有人能在那种环境下,从你的偷袭中全身而退?”重藏听阿枝讲完和孙亦谐的那次短暂交锋后,也不禁生出几分惊疑。
“是的。”阿枝回道,“我的镰刃斩中他身体的瞬间,就好似砍在了坚硬的龟壳上,反而把我的手给震得发麻,也正因此人如此怪异,我才判断不宜与其缠斗,选择了撤退……”
“还不止如此。”小助这时插嘴道,“另外那两人,也很厉害!”他说着,转头看了看源五郎,“源五郎先生,没错吧?”
“嗯……”源五郎应了一声,随即便顺着小助的话,冲重藏说道,“重藏大人,如小助所言,在海岸边大闹的那两人,也都是罕见的高手……”他顿了顿,似是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随后再道,“自称庆次郎的那个,据属下观察,其枪术恐不在真田大人之下;而另一个脖子很短的怪人,他只是捡起地上的石子扔出去,便能造成不逊于火铳的杀伤……属下也算是苦练了多年的手里剑技艺,但与他的本领相比,我也只能自叹不如。”
“ho~”重藏听到这里,嘴里发出这么一阵音儿来,脸上则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阿枝等三人见状,都没敢出声打断其思路,只是默默等待着。
沉默了片刻后,重藏方才重新开口:“我听说……海对岸那些大朙的武者,擅长内功的修行,他们之中有些高手,可以练到全身铜皮铁骨、刀枪不入,还有人能用内力推动暗器,改变其速度乃至飞行的轨迹……”
要不说这马杉重藏能当这帮忍者的首领呢,人家的见识确实是更多一些。
这会儿听到他话语的三人,显然都不知道这些事,故而纷纷露出了惊讶之色。
“什么?”源五郎惊叹道,“内功真有这么神奇吗?难以置信……简直就是妖术。”
“会不会……其中有些什么诡计?”阿枝的反应要澹定一些,她稍稍冷静下来,思考了几秒后,便推测道,“比如说……看起来刀枪不入的人,实际是身上穿了隐蔽的防具,能把暗器扔出巨大威力的人,则是袖中藏有类似弹弓的辅助机关?”
还别说,她真就猜对了一半。
但重藏这时却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言道:“阿枝,永远不要低估你的对手……当别人展示某种超出你能力和认知的技术时,千万不要立刻就去寻找一些自己熟悉的事物来对其做出牵强的解释,因为你的假设要是错了,代价将是非常惨痛的。”
“是。”阿枝赶紧低头,惭愧道,“重藏大人的教诲,阿枝一定记住。”
重藏见对方虚心受教,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总之,你们返回途中的这次偶然遭遇,似乎背后还真有文章……看来我有必要亲自去确认一下。”
“大人,我们随时可以与您同往。”源五郎这时立刻低头请命。
不过阿枝没有动,因为她已经听出来,重藏的言下之意是要独自去。
“哎~你们刚刚才完成一次长期任务,路上劳累,还是先蛰伏起来休整一段日子吧,等我回来,我会在老地方留下暗号联络你们的。”重藏说着,已是站起身来,“正好,我也想去活动活动。”
话音落时,他的身影已如一道闪电般向上窜去(这荒屋的屋顶早就破了大半,可以随便跳进跳出),消失在了三人面前。
“重藏大人……不要紧吧?”小助愣了几秒后,看向身边二人道。
“呵……”阿枝满脸自信地回道,“大人只是照顾我们的面子而已,说白了,他独自行动,比带上我们要利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