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次留宿经历其实不太愉快,林静恒基本道德水准过关,十分正人君子,连他一颗扣子也没碰,而且因为完全不会照顾人,就知道给他加了一条被子,让陆必行就这么穿着外套睡了一宿,被金属腰带和林将军大理石似的硬板床硌得腰酸背疼。
同时,林静恒也不是一个能在别人面前放松下来的人,即使他决定接受陆必行,甚至小心地尝试着触碰他。而决定是一回事,习惯是另一回事。单人床挤两个成年人实在是捉襟见肘,陆必行翻个身就滚到了他怀里,暖烘烘的身体贴着他,林静恒的心率一宿都没降下来,着实是被压了一块甜蜜的负担。
第二天陆必行看出他一宿没合眼,心比腰还疼,那以后就不敢留下了。
两个人刚开始相处,都十分小心翼翼,尤其陆必行,一直提醒自己在林静恒面前要保持整洁,坐在他床上都不敢乱动,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十年多年的邋遢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邪归正的,偶尔一不小心,还是会把东西顺手乱扔。但他很快发现,林静恒其实不怎么介意,他自己保持整洁是几十年军旅生涯的惯性,不是天生的强迫症,所以在这方面倒是很随和,能做到“严于律己、宽于待人”。
但是在审美方面,情况就反过来了——林某人自己一件衬衫复制一打,活像一年四季不换衣服,基本不照镜子,对自己的外形毫无追求,却很能贬损别人,陆必行还发现,他尤其不太欣赏看起来很“鲜艳”的人,无论是打扮还是气质,看得眼睛烦,于是图兰和出差在外的独眼鹰总是他的重点攻击对象。
这二十几天,对于陆必行来说又长又短,当他盘点自己做了什么事的时候,就觉得这实在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二十天,身后追了一个鸡血沸腾的木乃伊总长,忙起来没白天没黑夜,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可是他算了算和林静恒黏在一起的时间,又觉得光阴如白驹过隙,恨不能抱住马腿不让它过。
“先生,老陆先生和于警督他们致电,今天准备返程。”林静恒好不容易打发了图兰,空出一点时间,打算去找陆必行,结果听说陆必行被总长扣下开会了。还没来得及失望,就听见湛卢在旁边火上浇油。
林静恒:“……你现在还有猫灾预警功能?”
湛卢回答:“是图兰卫队长特别提示,他说您如果不能随时得知外派人员的动向,会无理由地发脾气。”
林静恒:“外派人员不包括独眼鹰,谢谢。”
说话间,正好陆必行的几个学生从机甲站里出来,刚例行巡逻的周六返航,远远地看见美少女们,愉快地冲薄荷吹了一段带着花腔的口哨,乐极生悲,没看见附近的林静恒,被心情不太美满的林将军迁怒,当场以“骚扰未成年少女”为由,罚周六围着机甲站蛙跳三圈。
周六还没跳远,就听见旁边湛卢完美地复制了他的小口哨,面无表情的人工智能一本正经地吹着流氓哨,把众人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静恒:“你干什么?”
“帮您备份。”湛卢一本正经地回答,“人类求偶时偶尔会模仿鸟类,但是如何精准地调配呼吸和曲调似乎需要一定的练习,需要我为您搜索吹口哨的口腔肌肉训练方式吗?”
湛卢冲他吹了一声尾音拐弯的口哨。
林静恒:“……”
这时,老远有人扯着嗓子喊:“将军!林将军!”
林静恒一抬头,看见一颗锃光瓦亮的大光头,逆着光向他奔跑过来,像个信号发射器。
这位光头先生其貌不扬,来头却不小。他是变种彩虹病毒爆发期间,独眼鹰请来的外援,医疗研究队的领头人,很有水准,变种彩虹病毒的病毒属性分析、抗体复制都是他一手完成的——是个很“第八星系”的专家,以前是卖假药和假医疗器械的,号称没有他仿造不出的医疗舱,没有他分析不出的专利药,本名叫什么,他从来不提,只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做“月光石”,形容他那圆润亮堂的光头,可惜大家并不认可,都叫他“鸭蛋”或者“老蛋”。
“那个生物芯片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啊,”老蛋用震耳欲聋的大嗓门广播,“这里面有非常接近伊甸园的高仿技术,普通人一经植入,根本无法抵抗,上瘾概率极高,但它对空脑症的影响却微乎其微……”
林静恒不愿意跟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鸦片”,于是打断他:“空脑症容易发生人机接触不良的情况,芯片能带给他的快感也很有限,不容易上瘾很正常。
“谬论谬论!”老蛋听完,一蹦三尺高,“人机接触不良,不是不能接触,很多空脑症如果训练得当,甚至能开机甲。既然能开机甲,为什么驾驭不了一枚小小的芯片?不信你找个空脑症试试,芯片能带给普通人的力量感他都会有。我就是空脑症,我自愿报名参加人体实验,我有种直觉,将军,空脑症不单是人机接触不良的问题,如果能吃透这种芯片,我们说不定能发现完全屏蔽伊甸园的技术,这里面是有联系的!”
林静恒忍无可忍地往后一仰,躲开了老蛋倾盆而下的唾沫星子:“没有完全屏蔽伊甸园的技术,你觉得我是怎么站在这里的?”
老蛋一愣,喃喃地说:“将军,你有这种技术?联盟研制的……不,不可能,那是军委自己鼓捣的?林将军,那是哪来的?”
林静恒一皱眉——“禁果”系统是湛卢的高级加密文件,他完全拿到所有权限之后才注意到的,当然是湛卢的前任主人放进去的。
“将军,”老蛋上前一步,有些急切地说,“这个人很可能跟制造‘鸦片’的人有联系啊!”
林静恒蓦然变色:“你放屁!”
老蛋一摸大光头:“哎,你这人,什么狗脾气,说翻脸就翻脸,我是有理有据的,我跟你说……”
就在这时,基地内所有武装人员的个人终端上亮起了红灯,林静恒一抬手打断他,接通到指挥所,问值班员:“什么情况?”
“将军,指挥所收到紧急求援信号,来自于威廉警督乘坐的机甲。他们返航途中遭到不明机甲武装拦截,对方火力很强,大约有一个太空团以上的兵力,现在远程联系已经中断。”
“把他们最后一次联系的坐标点发给我,图兰守着基地,一到三支队跟我走。林静恒转身就走,顿了顿,又说,“第四小队沿独眼鹰他们拜访过的路线,密切留意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
独眼鹰他们人不多,机甲队配置完全是私人保镖团的形式,走访行程很低调。而“一个太空团”意味着有核心重甲,武装队伍五脏俱全,至少有几十架可以机动作战的中小型机甲,如果是不巧遭遇,以独眼鹰的谨慎,应该会小心闪避……那就是埋伏了。
独眼鹰他们的线路是很随机的,那群老东西自己或许有计划,但是刚愎自用惯了,不拿出来跟别人讨论,连指挥所都只是有个大概的方向,谁会知道他们的行程?
而一个太空团埋伏他们那小猫两三只,这个待遇未免太过隆重了。
湛卢问:“将军,陆校长那边呢?”
林静恒想也不想地说:“瞒着,等我回来再说。”
湛卢:“是。”
林静恒大步流星地赶到指挥所,这么片刻的光景,白银九和自卫队混杂的一到四支队已经全部整装完毕了。
林静恒挥手示意他们上机甲,手抬起一半,又中途停下。
只见他沉吟了两秒,好像挣扎着什么似的,最后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对湛卢说:“你……算了,还是联系一下他的个人终端吧。”
第90章
导弹流星似的划过漆黑的太空, 通讯频道上一架机甲的光点随即消失, 独眼鹰第三次紧急跃迁,感觉保护气体生生撞在胸口, 他眼前一黑, 差点从精神网上掉下去, 鼻血已经下来了——他想,到底是老了。
再来一次紧急跃迁, 他觉得自己大概能当场死在这。
一百九十七岁了, 仍在所谓“青年”的尾巴尖上,脸上还没有皱纹, 尚未谢顶, 也尚未发福, 走在街上,仍会有女孩因为鹰钩鼻和异色的瞳孔回头看他,被脸欺骗,看不出他已经快要过保鲜期。
他已经看过楼起楼又塌, 着过火, 又化为了灰烬, 百年醉生梦死,与酒色相伴,身上的肌肉和胸口的意气一起不动声色地弃他而去,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枕戈待旦的少年人了。
“独眼鹰,”通讯频道里传来于威廉的声音,“他们又追上来了!”
他们这支小队都是当年自由联盟军的旧部, 一共十七八个人,开了十架小机甲——有些人已经开不惯机甲了,为安全起见,得两个人轮流驾驶。
这帮中老年男子,出来不是打群架的,来之前,想的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自行点火浇油热了锅铲,打算轰轰烈烈,可是出来一看,尽是冷饭——大家的叙旧往往变成酗酒,热酒下肚后抱头痛哭,追忆完峥嵘岁月,剩下的只有一地鸡毛,除了牢骚,没话可说。
老了,理想跟着肌肉一起萎缩,装不下第八星系这么庞大的谎言了。
无功而返的回程途中,这伙士气低落的老兄弟突然检测到附近有机甲军团时,双方间距已经不足五百公里——这不可能是意外遭遇,因为一个这种规模的兵团,如果不是使用技术手段隐藏自己,过往的商船和机甲就算不刻意扫描,也会在半个航行日之外察觉到。
独眼鹰第一时间让所有人全速撤离,同时向启明星分发出求救,伏兵则不由分说地开了火,电光石火间就击落了他们两架小机甲,而且拒绝通讯沟通,一路猫抓耗子似的撵着他们跑。
没有人知道对方为什么要伏击他们,是哪方面的人,又是谁出卖了他们的行程。
“不行,独眼鹰,他们有重甲,重甲能利用跃迁点远程扫描,甩不掉!支援什么时候能到?”
“你自己看看星图,看这鬼地方离他妈启明星还有多远,”独眼鹰抬起袖子把鼻血抹去,“狗屁支援,赶来也只能当收尸队,自救吧!”
“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溜咱们玩?”有人在通讯频道里问,“我说,咱们不行先战略性投降吧。”
独眼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憋气得要死,但觉得这个提议很有道理。
老军火贩子可不是什么宁死不降的烈士,虽然脾气火爆,但关键时刻绝对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还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们,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也太不甘心了。再说,面对这么大一个军团,他们这几个老东西就算跪下都不丢人,投降不算什么。
其实这地方距离臭大姐开往域外的地下航道不远——臭大姐的地下航道有两段,一段是从八星系到基地的路,被凯莱亲王卫队误打误撞地发现了,还有一段是从基地通往域外的,为了存放储备物资,后来被白银九用过一次。基地的居民和远方的物资都慢慢转移到启明星上了,凯莱亲王卫队被林静恒灭口灭得很干净,通往域外的那段地下航道除了他们自己人以外没人知道。
地下航道里的所有跃迁点都加了密,没有隐藏地图的人一时很难在里面辨明方向,他们或许可以往那边逃。
然而这念头在独眼鹰脑子里一闪,旋即又灭了,因为那地下航道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而且很不巧,刚好是敌方机甲包抄过来的方向,想过去,得先硬碰硬地突围一次,就这帮老弱病残,别说强行突围,再让他们紧急跃迁一次,他们都能集体表演就地去世。
独眼鹰:“其实也不是……”
他还没来得及表态,于威廉就在通讯频道里断然回绝:“不可能!”
虽然他们过去都是自由联盟军的,但“自由联盟军”的成员遍布第八星系,当年战斗的地方不一样,互相之间没有并肩作战过,独眼鹰认识的人多,也是因为他这些年做生意混的人面广,平时大家用“自由同盟军”做敲门砖互相套近乎而已,有点类似于“同学会”和“老乡会”的关系。
这次一起出来的人里,只有两三个人是独眼鹰的老战友,其他都是战友的战友、战友的亲戚等各种拐弯抹角的关系,是通过这次变种彩虹病毒爆发才认识的,大家彼此都还带着点生疏的客气,就于威廉棒槌,跟他们家木乃伊总长说话一个腔调。
于威廉义正言辞地对提出投降的人提出指责:“当年宣誓成为战士的誓词忘了吗?要当懦夫你去,我绝不投降!”
通讯频道里静了一瞬,随后响起了一片和稀泥的七嘴八舌。
“于警督,了解您心情,可咱们也要客观啊。”
“不投降我们还硬扛吗?扛不住啊!”
“战士不投降,可咱们已经不是战士了啊。”
“别扯淡了,我是三号机,我那搭档驾驶员已经晕过去了,再这么跑下去我也快了,咱现实一点行吗,老哥哥们!”
“四号机换一下驾驶员,我血压太高顶不住了!”
独眼鹰清了清嗓子:“于警督……”
于威廉冷冷地打断他:“他们要是没动手,让我投降,不是不可以,可是他们先出手打掉我们两架机甲,那里面有四个兄弟,白死了吗?”
于警督这回抢占了道德的制高点,其他人没法接话,只好暂时闭嘴,一致觉得这个于威廉简直是个傻逼,自己嫌命长就算了,还扛着道义的大帽子逮谁压谁,非得再拖几个垫背的,早知道这样,他感染彩虹病毒的时候就应该让他烂成汤。
这时,通讯频道里,六号机上信号闪了闪,有个外号“灰狼”的人说:“二号机和七号机上的人都是我带来的,刚才二号机上的驾驶员是妻弟,我知道你们都跟他们不熟,紧急情况,我作为亲友应该有资格代表一下死者吧——独眼鹰,给死人报仇的事以后再说,咱们现在先保住活人的命要紧。”
独眼鹰就坡下驴:“唔,确实,节哀……导弹,快散开!”
他突然示警,话音没落,众人已经惊弓之鸟似的散开,随即,一枚远程导弹绣球似的砸了过来,这是追踪导弹,被闪避之后,立刻检测周围能量波动,重新锁定目标,在空中飞快地打了个回旋,掉头又来,直冲着跑得最慢的九号机而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独眼鹰的机甲上赫然检测出了追踪导弹的型号“toc-rv230”,产自联盟军委第六军工厂。
独眼鹰瞳孔一缩,然而已经来不及思考对方来路:“开反导啊,还愣着,你能跑过导弹吗!”
被锁定的九号机连忙启动反导系统,打出一枚导弹意图拦截对方,不料紧张之下,拦截导弹居然操作失误,没来得及瞄准完毕驾驶员就误发了!
要知道拦截导弹与主动发射导弹不同,因为有反导系统,所以瞄准是自动的,电脑锁定好,驾驶员出个发射指令就行,来个傻子稍微培训一下都打不偏。独眼鹰差点绝倒,他想象力有限,实在想不明白这拦截到底是怎么失误的。
敌方火力凶猛,装备精良,有如神降,我方猪队友连个半自动的傻瓜操作都使不利索!
独眼鹰无端想起方才通讯频道里不知谁说的——咱们已经不再是战士了啊。
着实是啼笑皆非,百感交集。
惊慌的九号机被追踪导弹追得乱窜一通,还是于威廉冲上去,用一枚导弹拦下了追踪导弹,导弹碎片炸得四处都是,像一把扬起的碎沙。
独眼鹰心说:“打个屁。”
他作为牵头人,决定无视铁骨铮铮的于警督,代表多数人的意见投降。
他再次向不远处的敌方发出通讯请求,同时,用机甲发出了特别的求和信号,接下来,按照星际惯例,他们应该自动跳下精神网,交出精神网的控制权,以示缴械无害。
这边刚发完信号,还没来得及发出缴械指令,独眼鹰带的这个“中老年专业投降天团”就争先恐后地纷纷跳下精神网,跳出精神网以后自动从内部通讯频道上断开,转眼间,通讯频道里除了于警督和老波斯猫自己,没别人了!
独眼鹰:“……不是,你们好歹也让我喊个‘预备跳’吧?”
通讯频道里仅剩的听众于威廉冷冷地说:“我比现在年轻一百五十岁的时候,打死我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狼狈地被同伴拉着跪地求饶。”
独眼鹰懒得跟他一般见识,苦笑一声:“别一百五了,我要是能年轻一百岁,今天也会跟他们不死不休——你先跳还是我先跳?”
于威廉沉默下来,看来是打算死硬到底,对方的机甲群已经压了上来,独眼鹰管不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准备断开精……”
然而就在这时,他旁边的九号机和三号机突然改变了运行轨道。
驾驶员自己断开精神网,机甲就会变成无人驾驶状态,这个操作明显是人为,敌人应该是已经控制了这两架小机甲的精神网。
沉默的于威廉突然大声说:“慢着,小心!”
独眼鹰蓦地抬头,从还没来得及断开的精神网视角,他看见修改轨道的三号机和九号机神经病似的各自加速,互相转了几圈,跳了一会滑稽的八字舞,随后竟往一起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