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太子妃转动眼珠看着屋中她最亲近的人,无声对母亲和丈夫歉意一笑,又伸出左手。
太子一个健步走上来,太子妃拉着他的手。柳娘退开,太子妃空出的右手被朱雄英死死拽住,小小年纪,他已经明白什么是生死离别了。太子妃把朱雄英的小手放进太子的大手中,含笑而逝。
“姐姐!”柳娘悲鸣一声,倒在椅子上痛哭不已。太子、朱雄英、常夫人、常茂夫人、常升夫人皆痛哭,一时之间悲声笼罩东宫。
太子妃丧礼尚未有规制,好在皇帝满意这个儿媳妇,太子也怀念发妻,一应礼仪从重从繁,立为祖宗法度,可传之后世。
柳娘身体之糟糕,太医再下严令,若是再下床走动,哀思过渡,定会难产!柳娘不能到灵前举丧,也派了贴身侍女前去跪经。因太子妃死在腊月,停灵时间不能太久,二十一天已经是极限。
太子妃下葬之后,皇帝有意让一切终结在就旧年,也宣布了此次太子妃生产遇难的调查结果。
是二皇子秦王妃王氏勾结在宫中大元余孽做的,还把黑锅推到太子妾室身上,妄图以此搅乱储君内院,还试图挑拨皇室与功臣的关系,离间诸君与藩王的关系。因事涉皇室阴私,王氏被秘密处死,宫中宫人再次清洗。当然,太子妾室虽是被蒙蔽,也不是没有错,一并被削减位分,以观后效。
“我不信!”柳娘恶狠狠吐出三个字,她不信!
“你去等着常夫人,一定让她来一趟,无论用什么办法!”柳娘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妃去世了,连一个公道都没有,甚至她的家人都装聋作哑!今日宣布结果,常夫人一定在宫中。
阿孟脆声应下,小跑着去请。
好一会儿,阿孟才沮丧回来:“主子,奴婢无能,常夫人不肯来,奴婢什么狠话都说了,她依旧不愿来。”阿孟去请皇后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费劲。
不对啊,柳娘自持眼力,常夫人对女儿不是没有情义的,怎么突然就不管不问,连自己找她商量对策都不来呢!“夫人可有说什么别的?”
“没什么特别,只在分开的时候,夫人说王妃不该和她见面,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不好!”柳娘听这话分明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柳娘赶紧问道:“父皇母后在什么地方?”
“坤宁宫!”
“送我过去!用特制暖轿!”柳娘知道事情不会这么轻易结束,预防着自己还有奔波劳苦的时候,让人特意制了暖轿,里面温暖如春舒适无比,她若要移动不必走一步路,不用吹一捋风。
柳娘进了坤宁宫,阿孟几人手脚麻利把可活动的暖轿四边拆了,变成一个大椅子,让人抬进去。她生产在即,制作暖轿之时就请示过马皇后。
果然,常夫人跪在殿中,额头带血,殿内并无宫人內侍,只有帝后和太子三人。
“儿媳参见父皇母后,见过太子殿下,请恕儿媳无礼。”
“你怎么来了?”马皇后问道。
“儿媳想念姐姐,连连派人去请常夫人,常夫人却总是不来,今日听说她在坤宁宫,儿媳特来一见。”
“行了,别绕圈子了。开平王遗孀说太子妃之死不简单,不是王保保之妹做的,你也这样认为吗?”皇帝打断她们婆媳的寒暄,单刀直入问道。
“回父皇,确实有此怀疑。儿媳得到消息之后,若无母后所赐令牌,入宫定然受阻,到时太子妃难产,无人坐镇,危险加倍,此为其一。到达东宫,产房外乱成一团,太子妾室各有命令,宫人无所适从,耽搁产房内物品供应,此为其二。太子妃产房中熏香有毒,负责产房事务的刘嬷嬷乃是太子妃进宫后在东宫提拔的,这些事情非长居东宫之人不能办到。因此,儿媳怀疑,太子妾室参与谋害主母,虽为蒙蔽,但至少推波助澜,隔岸观火。此等罪行,只降位不足以罚,请父皇明鉴!”
第149章 燕王妃
“依你之见, 当如何?”皇帝质问道, 识趣的人此时应该拜服在地, 称唯陛下之命是从。
柳娘却全没客气。“有罪当罚!犹如刑部断案,有人首告,有证据,就当核查, 若查实,罪责相等。妾室谋害主母,当斩!然,我皇室不同其他,忧龙子皇孙将来,有生育之功者, 可恕其性命。”
“刑部?好啊, 刑部也有规矩, 诬告者坐罪。”皇帝冷笑道。
柳娘脸色刷的白了,“儿媳知道。”
“那你还要告吗?”
“要告!儿媳与姐姐姐妹情深, 又同为皇子正妻,今日坐视姐姐含冤蒙难, 他日我将步其后尘。若儿臣亲眼所见,满宫奴婢亲眼所见还不够作为证据,可查彤史。还请父皇圣明烛照, 还太子妃一个公道。”
“好!好一个公道……”皇帝拍案而起,就要下令。
马皇后胆战心惊的看着,柳娘挺着大肚子跪在殿中, 开平王遗孀额头沾血,一个不好,这就是皇室罹难,武勋离心啊!
“好一个公道!燕王妃起来吧!陛下与本宫都知晓了,定当彻查!”马皇后也一拍凤椅扶手站了起来,“来人啊,送燕王妃回去。”
“母后!”柳娘还想说什么,阿孟、阿季已经来扶她了,柳娘被扶起来,却腿脚发软坐了下去。
“不好,主子要生了!”阿孟惊呼一声,马皇后赶紧让人把她送到东宫,宫中只有东宫预备的产房。
常夫人见身怀有孕的燕王妃都被这般不留情面的送走,悲泣道:“开平王死太早了……臣妇告退!”
什么都不必说,若是常遇春而今还活着,太子敢这么践踏常家的闺女,无视太子妃的冤屈吗?
殿中终究只剩下世间最高贵的一家三口,柳娘哀嚎声还未散去,太子流泪跪在皇帝皇后身前,“儿无用,让父亲母亲操心了。”
“操心!”气极了的朱元璋反手一个茶盏掷过去,砸在太子胸前!“连后院都管不好,你这个太子当出什么来!说!是不是你偏宠侧妃宠大了她们的心?胆敢谋害太子妃,谁给她们的胆子!”
外人已走,朱元璋也不必避讳,直接了当的问道。
“父皇明鉴,儿后院一向清明,太子妃贤惠大度,侧妃侍妾恭顺有理,在此之前,从未有过争执。父皇也查过,这是残元的阴谋,意在挑拨我皇室关系。燕王妃心系义姐,女人家心思全在后院争宠上,才有此误会。”
太子想起太子妃生前的景象,妃妾在她面前一向恭顺,太子妃也从未说过妃妾不听管教的事情。事实上东宫后院皆托付给太子妃,太子从未因自己的喜好干涉过东宫分位升迁,全是太子妃一手打理,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太子自觉非常尊重正妻,就算偏宠那个侧室,也就赏点儿金银财物,连太子妃的脸面都不曾伤过,妻妾分明,嫡庶悬殊,怎么可能出这种妾室害主的事情。
太子也想起了之前吕侧妃说的话,“燕王妃诛心,妾自求一死。只孩儿无辜,殿下可能救他一命。没了亲娘的庶子,在这深宫如何活得下去!”
太子自认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他也不信燕王妃是无中生有之人,毕竟太子妃生产的确遇害了。所有,这一切只能是蒙古人的阴谋。
太子的话,皇帝半信半疑,他的检校在宫中无孔不入,没有他们查不出来的事情,此次检校查验,的确没有东宫侧室动手的痕迹。但燕王妃说的也对,有动机、有手段,就能做成事情。皇帝倾向于相信太子妾室应该知道一些细枝末节,但坐看事情发展。
“皇后,调东宫彤史来。”皇帝唤道,燕王妃提醒他了,要知道太子有没有偏宠,侧室有没有可能心大,记录侍寝的彤史是最直观的。
太子又羞又囧,气得脸上一片通红。
彤史拿过来,皇帝随意一翻,太子子东宫大约五日在正妃寝殿,五日在吕侧妃处,还有五日剩余妾室随机,剩下半个月基本独宿,或者书房处理政务。皇帝看了心中满意太子对朝政的重视,面上却大怒,把彤史摔在太子面前道:“侧妃能与正室比肩,看你办的好事!”
太子羞愧红了一张脸,没看到具体数据,他都不知道自己这般偏宠吕侧妃。
“朕都嫌脏了手!”从来没有老子过问儿子房里事的说法,皇帝气得脖子都红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是宋濂教出来的,他难道没教你这些吗?回去闭门思过吧,朝政暂时不用你了。”
皇帝把太子打发了,又狠狠锤了面前的桌子!“太子可恶,连小家都治不了!燕王妃可恶,怨望朕之判决!胡虏可恶,朕都不追究,王氏依旧做她的王妃,他们居然还敢捋虎须!可恶!可恶!还有蓝氏,她说的那是什么话?是怪朕负了伯仁吗?可恶!”
皇帝气得不知骂什么好,可恶在嘴里来回转。
马皇后在一旁哭泣,道:“世人都爱信荒腔走板的阴私争斗,反倒不信两国之争能从后院下手。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又是一桩奇谈怪论,百年后亦有文人野史杜撰,有伤您的贤明。可这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有冤屈,都有情义,只能您来做裁决。”
皇帝倒在椅子上长叹,“太子啊,只盼他吃一堑长一智,敌人不总是光明正大正面进攻的。过了正月仪典,让太子闭门三月,就说怀念太子妃,让朝中议论停一停。东宫妾室除了养育子女的,等议论淡了,都处理了吧。”
皇帝能有什么办法,这件事不能是太子的后院出了问题,私德有亏有时候能够拖垮一个继承人!皇帝对太子寄望太深,太子已经独立处理政事,朝堂上叫的出来名字的重臣皆兼任的东宫官员。左丞相李善长兼太子少师,右丞相徐达兼太子少傅,开平王常遇春生前还兼任过太子少保,右都督冯胜兼右詹事……不仅有重臣,东宫还有宋濂等大儒,从国子监选拔的青年才俊为太子伴读。文臣武将环绕、老中青三代齐备,太子是皇帝的心血凝结,不容有失!
太子的地位不为动摇!皇帝再一次打定主意,元朝之所以败了,胡人血统低微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频繁更换皇帝,连确定的继承制度都没有。从硕德八刺到懿璘质班,十五年换了六个皇帝,皇帝被杀、战败逃亡、被赶下台……太多了,若非元朝人自己乱了起来,以蒙古铁骑的赫赫威名,怎么连百年都支撑不了!
所以,皇帝再次坚定信念,太子的地位不可动摇!他妻妾子女众多,只有挑出了继承人,才能让儿子们免于自相残杀。一个庞大的帝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从外面杀一时是杀不死的,只有内部自己乱起来,才会分崩离析,断送国运!
太子在,国祚在!诸位稳,江山稳!
“那燕王妃呢?”马皇后问道,燕王妃指出了太子的错处,可马皇后不是不分是非之人,太子妃生前孝顺能干,燕王妃又怀有身孕,总不能不管不顾吧。
“也是个糊涂的,朕先前还夸她勇毅果决,结果是鲁莽行事。等她坐完月子,送她回藩地就是,老四也糊涂,怎么就让她留在京中。”皇帝才是气糊涂了,忘了当时留下柳娘的决定他也同意了的。
“她虽鲁莽,但是个有情有义的。开平王夫人头上带伤的出去,外面肯定议论纷纷。都是自家孩子,陛下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待日后事情淡了,自己想起来都会觉得羞愧。”到底以往的感情打下了基础,马皇后在确定太子无事之后,也愿意为柳娘说好话。
“盼着如此吧!”皇帝长叹一声,国事家事都不让他省心,太子妃遇难一事还要接着再查!他就不信查不出个水落石出!
“雄英怎么样了?”皇帝揉着额头问道。
“瘦了一大圈,精神倒还好。你放心,有我照看着呢。”马皇后说起孙子也是一脸慈爱。
“新儿我也取好了名字,就叫允熥吧,你接在身边照料,别让人再钻了空子。”皇帝长长叹气,只盼这场风波就这么过了,再有什么私下处置就是,他不想再在家里学什么刑部了!
柳娘被抬回东宫,三个时辰之后诞下了燕王嫡长子,可惜太医说燕王妃焦虑辛劳,孩子恐有弱症。
马皇后听闻了,赶紧赐了一大堆药材,趁着新年的时候向皇帝谏言,“老四在边关劳苦,才一年就引种的良种棉花,让百姓有饭吃有事做,辛劳得很。如今他有的嫡长子,也盼着您赐名呢。”
皇帝不是那等铁石心肠之人,他对自家儿孙素来体贴。燕王妃是徐达的女儿,自身又颇有才干,不看僧面看佛面。事情过了,皇帝想起来也佩服她的勇气和细心,叹道:“你是个不记仇的。”
马皇后温和一笑,“都是一家人只有情,没有仇。”
皇帝遂下旨赐燕王嫡长子名为“朱高炽”,并道:“燕王妃也该学着你的温和大度才是。”
整个新年,柳娘都在坐月子没有露面,给燕王的信也只报喜不报忧,一切等回藩地再说。
柳娘以为她就会这样平淡的回到藩地,等多年后帝后气消了再进京,没想到刚出月就遇到了事情。
柳娘出了月子,到坤宁宫谢恩。“蒙母后恩典,儿媳得以在宫中养胎,儿媳感激不尽!”柳娘行稽首大礼,拜谢隆恩。
马皇后看她毫无刚生产过后妇人的丰腴,反而清瘦了些,心中怜惜更甚。说句难听的,太子妃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值得她硬抗帝后怒火,攻击一国太子。常家都没有再说什么。有情义从来不是坏事,马皇后喜欢重情义的人。
“把孩子抱上来我瞧瞧。”马皇后叹道。
柳娘把朱高炽抱给马皇后,马皇后看了一惊,不是说胎中带着弱症吗?怎么养得这样白白胖胖的。马皇后笑赞:“你把孩子养得很好。”
“都是儿媳的本分。”
“允熥比他还大一个月呢,看着倒和他差不多。”皇后叹道。
柳娘顿了顿,问道:“不知儿媳可否看看她。”
马皇后看她捏紧手帕的指尖都发白了,再想起宫人说她月中也常哭泣,看来是越想越后怕呢。马皇后再看看她清瘦的身体,怜惜道:“有何不可,说起来你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柳娘不接这话茬,说起救命,若是太子妃正常生产,哪里用得着她救命。
待朱允熥抱上来,柳娘忍不住紧紧盯着她,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太子妃的影子。
朱允熥终究在娘胎中受了罪,两个月看上去和一个月大的朱高炽差不多大。朱允熥躺在柳娘怀里,咿咿呀呀的叫唤,小手总往柳娘衣襟上抓。
旁边乳母笑道:“小皇孙这是饿了,奴婢抱下去喂奶吧。”
柳娘眼巴巴看着皇后道:“母后,可怜这孩子没吃过一口娘奶,不如儿媳喂他一回吧。”
马皇后愣了愣,以她的身份,除了长子朱标之外,都没有亲自哺乳过其他人,更何况柳娘这样的出身。但看柳娘说的悲切,马皇后情不自禁就点了头。
柳娘告退,抱着朱允熥往后殿而去,解开衣衫喂孩子。柳娘趁机脱了朱允熥的襁褓,细细检查他的身体,宫人伺候的精心不精心,婴儿不会说话,他的身体却不会作假。柳娘发现朱允熥右边的皮肤熬干燥一些,还有些泛红血丝,当然只是细小的症状,不仔细观察,看不出来。
柳娘问乳母道:“小皇孙现安置在哪儿?”
“回燕王妃话,小皇孙安置在坤宁宫后殿,由皇后娘娘亲自抚育。”乳母笑道。
“小皇孙身边有几个乳母?”
“连奴婢在内,有四个。”
“母后年高,宫务又繁忙,不能事事关心,你们既然被选为乳母,就要一心为小皇孙着想。既然有四个乳母,每晚夜里轮着班,别让火盆离小皇孙太近了。”
“王妃娘娘有所不知,这寒冬腊月的,没有火盆可不行,奴婢们都是皇后娘娘亲选定,对小皇孙精心着呢!”
“小皇孙身上皮肤都烤粗糙了,这就是你们的精心?看这身上的红血丝……”柳娘怒道:“本王妃好声好气说话,你以为是给你这个奴婢做脸呢,本王妃是看皇后娘娘的金面。当这满宫人都没长眼睛吗?本王妃这就宣太医!”
一番厉语才吓住了乳母,吓得她跪地磕头不止。燕王妃的威名这宫中影影绰绰都有传说,她一个奴婢不敢赌命。
柳娘复又温言安慰,说小皇孙长大自会记得她的好处。恩威并施之下,乳母赌咒发誓一定精心照料小皇子,柳娘才让乳母出去。
良久,马皇后见柳娘久不出来,到内室察看,却见她抱着朱允熥喂奶,泪水止不住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