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此么?”男人反问。
恒子箫开口,喉间不知为何陡然一哏,没能说出话来。
男人扯出个笑来,“你想知道你曾做过什么么。”
“我没必要听你的胡言乱语。”
“你会听的,”男人道,“因为你知道,我就是你,我不是幻象,我是真正的你。”
恒子箫抿唇,没能否认。
对着外人,他怎么说都可以,但扪心自问,如果“赵尘瑄”说的是真话,那些梦都是真实的记忆,那他真的可以装傻充愣、不管不顾么。
上一世,他真的毁灭了煌烀界?屠杀了亿万生灵?
不管怎么想,恒子箫都深觉荒谬。
前世的自己——不,曾经的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会走到这般田地?
纵然恒子箫明白前生事多想无益,可没有人不想了解自己的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做出屠尽天下人这样极端的事,为何“赵尘瑄”又说自己会害了师父?
百般疑问纠结在心底,恒子箫的神色几经变幻,晦暗不明。
“过来。”男人抬起左手,从指尖到露出的小臂皆凝满血迹,干涸的黑血遍布左臂,像是魔纹一般蔓延了全身。
他呢喃道,“时间不多了。”
那缠满黑血的左手在虚空中骤然一握,赫然间,整个空间如玻璃般破碎。
庞杂的信息如千丈瀑布般砸进恒子箫脑中,湍急得令人无暇呼吸。
“呃…”恒子箫抱着头,痛苦地后退了两步。
他脑中交替回闪着无数画面,虽是他做过的事,可没有半点实感,不像是记忆复苏,倒像是强行灌输进来的旁人的故事。
这驳杂的画面乱麻一般,许久才归于统一。
于撕裂般的头疼中,恒子箫看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他:
六岁入裴玉门,拜白笙为师;
三十岁参加青年修士大会,取得前十;
后拜入禛武宗,受尽欺辱;
三十五岁被岳景天打入屠狞塔;
三十年后被赵尘瑄救出……
至此,他成为了赵尘瑄手中的傀儡,做尽恶事,直至栽在赵尘瑄手里,成为一个没有理智的杀人恶魔。
一桩一件,两百多年里无论具细的大小事全部涌进恒子箫脑中。
他终于明白,自己那偶尔升起的幻视来自何处。
七岁低头的宁楟枫、转业塔中幻境里的傀儡,以及他没来由厌恶的赵尘瑄……
跪倒在地被他斩首的宁楟枫、被他杀死制成傀儡的修士、利用他后抛弃了他的赵尘瑄——这一切都不是错觉,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实。
短短片刻时间,他走过了“恒箫”的一世,虽有震撼,可依旧没有半点归属感。
这不是他。
恒子箫能清晰地分辨恒箫和他的记忆,即便恒箫就是过去的他,恒子箫也无法对这个悲惨又盲目的男人生出多少同理心。
大师兄虽不如师父强大,可也是明理之人,恒箫既是他的亲传子弟,怎能不知自己在做的都是伤天害理之事?
他明知道赵尘瑄给他的是邪功,不停止修炼责问赵尘瑄,反倒烧杀掳掠,靠夺取天材地宝来压制内伤,继续替赵尘瑄作恶。
他更知道赵尘瑄并非善人,却为了不使自己信念崩塌,在心里给赵尘瑄强撑起一副好人面孔。
赵尘瑄的确歹毒,但恒箫绝不无辜!
“那你呢。”
嘶哑的男声从前方传来,恒子箫猛地睁眼,从记忆的洪流中回神。
四周环境未变,恒箫照旧歇在那块岩石上。
他低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眉眼,那双血瞳透过发丝,直直地盯向恒子箫心底。
他道,“我对赵尘瑄是执念,你对司樾又如何?”
“放肆——”恒子箫抬手,长剑破空而来,黑眸冰冷,“师父岂是赵尘瑄等人可相提并论的!”
“哈…哈哈哈哈……”恒箫抚着额头,痴痴地大笑出声,“你还没有发现么!你对司樾,比之我对赵尘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又如何。”恒子箫道,“我师父所授皆是正道,那赵尘瑄不过是个人面兽心、玩弄权术之徒,你跟着这样的小人,下场只有是自取灭亡!”
“荒谬,真是荒谬——竟然把一个魔头称为正道。”恒箫止了笑,沉沉地盯着恒子箫,“可你别忘了,司樾为什么会收你为徒。”
他阴恻开口,“你我都是一样的,一样被人利用,一样被人抛弃。唯一不同的是,我是在助我师父成功后被他抛弃,而你——不管成功与否,都会被抛弃。”
他站起身,趔趄了一下,高大的身影如一具空壳,和头上的玉簪一样摇摇欲坠。
待他站稳,那肮脏的大氅落在身后,吸满了脓血的黑色锦靴朝恒子箫徐徐踏来。
他走着,扯着一抹嘲弄,“你口中的正道,到底是你师父本性如此,还是她为了让你飞升而故意装出来的呢。”
“闭嘴!”恒子箫身旁长剑嗡鸣,爆发出强劲的剑光,一剑穿透了恒箫的胸膛。
这一剑恒子箫用上了十成十的力,可被剑穿过的恒箫毫发无损,脚步未停。
他一步一步朝恒子箫走来,那双猩红的瞳孔落在恒子箫眼中,带着两分蔑视。
“你不是很早就知道了么。”
他低吟着开口,“司樾,根本没有把你当做徒弟,她从来不在乎你。”
“无稽之谈!”长剑飞回,恒子箫反手握于掌中,对着身前的恒箫猛然平扫——却如方才一样,剑刃仿佛只是削在了一阵风上,那恒箫没有半点损伤。
“那就试一试吧……”恒箫站定在他身前,“若你堕落成魔,坏了她的计划,你那正义、仁慈又伟大的师父,会不会露出恶魔的嘴脸来。”
不用恒子箫再斩,恒箫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慢慢淡去,直至融化在这个和他一样的血色世界里。
“呃啊——”一股紊乱混沌的气流直冲恒子箫天灵,狂暴的杀戮之气涌入他体内,全身气血翻涌却无处宣泄,心脏里好似灌了一注沸腾的岩浆,直逼得他嘶吼出声。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师父不是赵尘瑄!她不会利用他!不会抛弃他!他也不是恒箫!
他是…他是……
……
“司樾!”纱羊追出了森林,气喘吁吁道,“你真是让我好找,突然跑出来作什么,白让人担心!”
北部森林之外,司樾揣手立于雪地之上。
她遥望着裴玉门的方位,紫黑色的瞳孔里一片沉寂。
在纱羊出现后,她才回了一眼,笑吟吟道,“哊,你担心我呀?”
“我…”纱羊是想坦率一些的,可这人总是一副轻浮浪荡的模样,叫她想说点好话都说不出口,“哼,我是怕你溜了,不好向司君交代!”
“也好,”司樾一点头,“你那担心且留着,一会儿用得着。”
“什么意思?”纱羊不解。
司樾余光往裴玉门所在方位一扫,纱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陡然一惊。
裴玉门上方的天空昏黄一片,云间有雷光闪现,即便是在这里也能隐约听见那轰轰的雷声。
“云色玄黄,且有龙形——这是飞升的九重雷劫!”
纱羊倒吸一口凉气,“子箫不是才进入末期吗,怎么这么快就要渡劫了!”
她急忙看向司樾,“司樾,快走!飞升的雷劫非同小可,你这个做师父的得帮他一把!”
司樾站着没动,“我要是去了,那雷是劈他还是劈我啊。”
“当然最好是劈你了!”纱羊道。
“你的良心呢?”
“唉呀!你皮糙肉厚的,劈几下就劈几下,我想你也不是没被劈过。”纱羊抓着她的头发往前飞,“快走快走!别耽搁了!”
“好好好,知道了,别扯我头发。”司樾被迫往前走去。
在纱羊的催促下,两人赶到了裴玉门,而眼前的景象则让纱羊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动作。
电闪雷鸣之下,空气中充斥着恶臭的血腥味。
一直以来,还算热闹的裴玉门山下的小镇上空无一人,死寂一片。
“这、这是怎么回事——”纱羊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的场景。
往前走去,在裴玉门的开山主峰上,她们见到了恒子箫,亦或者说,是恒箫。
他的穿着打扮还是恒子箫无疑,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黑布粗衣,可却披散了头发,颓废地垂首而坐。
在他座下,是累累的尸骨。
不计其数的白骨垒成了一座骨山。
他低着头坐在那尸骨堆积而成的山上,长发披散,遮住了脸,右手中握着那把白笙赠给他的剑,剑上正滴着稠血。
“这是怎么回事!”在近距离看见这一切后,纱羊再也按捺不住,尖叫出声,“子箫!子箫你都做了些什么!”
听见声音,那骨山上的男人迟缓地抬眸。
他冰冷的脸上是一双猩红的血瞳,已然成魔。
三人遥遥对视着,倏尔,恒子箫扬唇一笑,带两分病态的执着和妄为的肆意。
“师父……您来了。”他道,“隔了三百年,您终于愿意见我了。”
“可惜——”他望向生下的骨山,笑意愈深,报复一般。
“弟子终究还是辜负了您的期望。”
纱羊浑身的血液都要凝结,即便是她也明白了过来——恒子箫恢复了从前的记忆。
这并不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