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录事回礼,随后说道:“帆布做好了么?”
“已经完工,请来这边查验。”老人一伸手,当先引路。
钱录事点了点头,跟着老人来到工棚后方的仓库。
货架上堆满了棕色的亚麻布,一摞又一摞,看着颇为壮观。
钱录事伸手摸了摸,有些粗糙。
但亚麻布就这么回事,做帆布么,难不成你想用丝绸?用得起吗?
“老规矩,还是五百匹。”钱录事说道:“装车上,快一点。”
“出海遇上恶风了?”老人问道。
他是知道平海军回港之事的。
出海一趟,如果遇到恶劣天气,帆布是有可能大量损坏的。
说白了,这就是个消耗品。正常人穿衣服还会破呢,你能指望整日被海风劲吹的帆布不损坏?而他们,做的就是这个生意。
其实,在三十年前,赤山浦压根没什么帆布行。
在那个年月,出海的船只就少,少到连现在的零头都不如。另外一点,那会的船只小,且喜欢使用硬帆,根本没有亚麻帆布的市场。
但圣人大力推广软帆,随着出海船只越来越多,对帆布这种消耗品的需求量越来越大。渐渐地,这成了一门大生意,足够养活一个规模庞大的帆布行了。
“没有。”钱录事说道:“是有些帆面需要修补,营中帆布库存不足了,特来采买一批。”
“原来如此。”老者点了点头,道:“帆布很快备好,录事稍安勿躁。”
钱录事点了点头,与老者坐了下来,一起闲聊。
“新罗国势怕是不成了吧?”老人问道。
“为何这么问?”钱录事诧异道。
老者笑了笑,道:“近几年过来做买卖的新罗海商少了。偶有几个,也愁眉苦脸,买卖起来扣扣索索,没以前阔气了。一问,尽皆摇头,说战事频繁,新罗王横征暴敛,货不好卖。”
“确实不太行了。”钱录事说道:“兵戈一起,百姓苦啊。”
老者附和了一声。
其实,在三十年前,中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登州所在的淄青镇算是好的了,难得的乱世中的净土。但当大夏王师杀过来的时候,日子同样不好过。
犹记得朱全忠逃奔登莱二州,飞龙军深入腹地,烧杀抢掠。那时的登州百姓,别说买海货了,连饭都不一定吃得饱。
还好这一切都过去了。
王师平定登州之后,大力扩建港口,发展海贸。赤山浦因为得天独厚的优势,成为北方有数的良港,不但平海军在此驻泊,各路商船也喜欢前来此地。
随后,海洋捕鱼产业的盛行,更是加速了赤山浦的发展。及至今日,这里已经形成了一整套海洋产业链,造船的、修船的、制帆布的、箍桶的、加工木材的、鞣制皮革的……等等,甚至就连田舍夫都靠种植粮食、果蔬,饲养家畜发了财。
人口更是连年增长,整个赤山浦而今已经不下八万人,几乎全员依托海洋产业吃饭。
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新兴城镇,这是一个流淌着金钱的商业港口,这是一个海洋产业的生产基地,这一切,都是今上一手打造的。
“早点平了新罗算了。”老者叹了口气,说道。
钱录事大奇,道:“我记得杖翁就是新罗人吧?”
“录事可不要乱说。”老者摇了摇头,道:“老朽祖父或是新罗人,老朽可是大夏子民啊。”
钱录事失笑,道:“确实。”
“码头上传闻圣驾东巡,会来赤山浦么?”老者又问道。
钱录事迟疑了一下,道:“很难说,但应该会来吧。蓬莱镇、赤山浦,圣驾必至其一。”
“蓬莱镇热闹,不比咱们差。”老者说道。
“他们沾了辽东道的光。”钱录事说道。
蓬莱镇同样是平海军重要驻地之一,面向辽海。来往安东府及辽东道的船只,必然在那个港口靠泊。
那里同样有百十家工坊,规模不比这边小,甚至更大。渤海商社相当一部分货物,就是通过鸭绿江水运出来,然后跨海输往蓬莱镇等地,再分发至各处的。
钱录事没去过蓬莱镇,但听同僚说,现在辽海之上,十分繁忙。一船又一船的中原商品被运过去,一船又一船的山野货、药材、皮革、肉脯、牲畜、铜块等商品被运回来。
人员交流也非常频繁。
从安东府旅顺港出发,差不多三天就可在蓬莱镇上岸,比走陆路还快。而且,随着这条航线的日益成熟,海难已经非常之少了,人们也更愿意坐船来往——去年秋天,数十名辽东道学子,就是在旅顺搭乘渤海商社的船只,在蓬莱镇上岸,然后前往洛阳礼部报道,参加今年春的科考的。
人们对海洋已经没有恐惧了,甚至大加利用。
这一切,其实都是圣人的功劳啊,真希望他老人家能够过来看一看。
这是你的天下!
第049章 音讯
“哗啦啦!”一大袋钱币被倒进了竹筐内。
这还没完,很快是第二袋、第三袋……
海关令史记录完商人姓名、出发港之后,漫不经心地看着,嘱咐驱使官挑选一批样品,熔了化验。而他则等待着结果,好确定一个兑换比例。
其实,大食银币的成色还是比较稳定的。多年以来,没有出现那种掺杂了大量贱金属的劣币,整体让人放心。不过,该做的工作还是得做,不能马虎。
驱使官们抬着大筐银币时,基本也能做到古井无波了。无他,麻了。
天天和财货打交道,一开始可能还激动不已,但他们都三四十岁了,有家有业,知道什么可以拿,什么不可以拿,规矩得很。不然的话,辽东雪窝子、西域兔子洞或丽水镇丛林,你选一个?
“阿力,你还没死啊?”令史有些无聊,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大食胡商,笑问道。
他们其实是老熟人了。
来北方的胡商不多,阿力算是一个比较出名同时也有几分实力的海商。
大概在建极中,阿力就在赤山浦购地置宅,过起了半定居的生活,至今已逾十年。
十余年间,他回过大食三次,这番是第四回了,真的命硬。
“无所不能的造物主庇佑着我。”阿力一开口就老神棍了……
令史哈哈大笑,道:“造物主只庇佑你。以前有个经常来做买卖的穆萨,听闻是你同乡,很久没出现了,是不是没得到造物主庇护?”
“穆萨……”阿力叹了口气,说道:“他在风下之地染病,不到一个月就归真了。”
“可惜了。”令史也跟着叹了口气。
他还和穆萨一起喝过酒呢。那人年岁不大,不到三十的样子,继承了叔叔的产业,一门心思跑船,结果竟然死于疾病,而不是海难。
这也让他对所谓的“风下之地”有了点认识:不是啥好地方。
“说起来——”阿力沉吟了一下,突然说道:“这次回去,听到了一些有关使团的消息。”
“使团?”令史有点懵,下意识问道。
“就是使团,贵国派出的使团。”阿力说道。
令史一个激灵,立刻问道:“怎么样了?”
天可怜见,三艘船自广州离港,去了得有三年了吧?或许更久?结果一直没有消息,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毕竟海上航行比走陆路快多了,也容易多了,前提是没遭遇海难。
现在——听阿力的意思,他们还活着?
“我回程时,听闻他们在记施岛买船。”阿力说道。
“记施岛?”令史先是一愣,很快反应了过来。
他立刻起身,从一个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好一番查阅后,终于查到了。
原来,这是一个岛屿,位于西拉夫(伊朗设拉子以南)以东,有许多商船从这里起航,但不如西拉夫繁荣。
“他们去过巴格达没?”令史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力说道:“我只听闻,他们原本有三艘船,在大海上遭遇暴风雨,损失了一艘。随后在风下之地,遭遇海盗,又损失一艘船。”
“还有一艘船呢?他们一共三艘。”令史看着阿力的眼睛,急切问道。
“很不幸,进港时触礁沉没了,抢回来了一批货物,人员损失不大。”阿力说道,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在西拉夫听到的消息,不一定准确。”
“好,很好!”令史哈哈大笑,道:“走,随我去海关衙门。”
他知道,机会来了。老天爷也想他立功受赏啊,哈哈!
※※※※※※
平海军使赵宗诲匆匆抵达了海关衙门。
“参见殿下。”他躬身行礼道。
河北、淮海、淮南三道都市舶使、齐王邵观诚巡视至赤山浦,消息兜兜转转之下,报到了他这边。
“将军听说了吧?”邵观诚问道。
“听说了。”赵宗诲的脸上带有不可思议的神色。
老海狗都知道,出海遇到恶劣天气是怎么回事。
运气好的话,只损失一部分船只,剩下的也凄惨无比,什么船只漏水、桅杆摧折、帆布破损,那都是家常便饭,为之弃船的都不在少数——即便当时没沉,海上修理不便,有的船就走不了了。
运气不好的话,那真就是在大海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一段时日后,会有一部分船板被海浪推上岸,让人猜测这艘船到底遇到了怎样的灾难,船员们又是如何不屈地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很遗憾,最后功败垂成。
至于幸存下来飘到荒岛上,只能说不是不可能,但真的太玄幻了……
平海军遇到风暴,只损失了一艘船,已经运气不错了。那艘船大概率没操控好,没顺着巨浪的方向航行,结果侧翻倾覆了——操控性好不好,平时或许看不出来,关键时刻就要命了,这是海船一项非常重要的指标。
“风下之地海盗多么?”邵观诚问道。
“听闻很多。”赵宗诲说道:“殿下若想知晓,可遣人至广州问问,他们那边更了解。”
邵观诚点了点头。
平海军的主要驻泊地都在北方,对南边确实不了解,赵宗诲不知道是正常的,事实上广州那边估计也不是很清楚,对外界两眼一抹黑,毕竟伱的船只没有经常来往那片海域。
有些东西,光靠看游记之类的书籍是没用的,你得实地考察。
“海上风波险恶,能活下来一部分人,已经很不容易了。”邵观诚叹道:“希望他们能尽快购置到船只归国吧。对了,他们哪来的钱买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