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奥古尔恰克连战连败,威信大跌的情况下,葛逻禄人很可能不太听话了。
这就是草原的政治伦理,你要适应这一点。
听完曹阿了的话后,拔塞干突然烦躁地站起了身。
曹阿了吃惊地看着他,刘勉则静静坐着。
“昔年高昌回鹘携大胜之势,十万骑兵临热海,威逼我们臣服。”拔塞干的声音有些气哼哼的,只听他说道:“我们咽下了这口气,献上了骏马、布匹、牛羊,仆固天王满意而走。”
“随后巴兹尔来了,要求我们臣服。我们向高昌求救,前后等了几个月,屁都没有。若非波斯人在西边发难,巴兹尔自顾不暇,我们就要经受又一次的羞辱。”
“连自己的臣属都不能保护,那我们为什么臣服他?我们贱吗?”
“你——阿了,正如你的名字,除了捞钱外,还有什么本事?摩尼教在夏国是国教吗?如果连国教都不是,你们如何影响夏国天子?如何在我们危难的时候提供帮助?”
曹阿了一直在翻译。
刘勉听了半晌后,突然说道:“热海突厥是当年突骑施汗国的遗众吧?”
“你问这些做什么?”拔塞干问道。
“突骑施屡附唐国,世为藩屏,可见历代国君皆有远见。”刘勉说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拔塞干问道。
“酋长可知大夏已一统中原,击破北方草原诸部,威震四邻?”刘勉问道。
“有所耳闻。”
“那你可知半年前,大夏天子于回鹘衙帐召开国人会议,诸部酋豪共上尊号‘天生英明无上可汗’?”
曹阿了翻译完后,拔塞干沉默许久,然后有些不信地问道:“汉人如何能当草原大汗?难道他迁都黑城子了吗?”
“李世民就由各部共上尊号‘天可汗’,草原上没有人可以违逆他的意志。”刘勉说道。
拔塞干听到李世民三字就嘴角直抽抽。
就是这个人,毁了突厥的大业!
突厥汗国覆灭后,陆陆续续建立起来的小汗国,都难以恢复过往的荣光。就像回鹘覆灭后,无论是仆固俊还是庞特勤,都只能称雄一隅,再也无法回到当年鼎盛时期一样。
“酋长恐怕还不知道,大夏王师已连下焉耆、龟兹,随时可以十万大军兵临热海,就像当年的仆固天王一样。”刘勉又道。
“龟兹、焉耆也占了?”拔塞干兀自有些不信。
“是与不是,酋长遣人打听一些便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刘勉道:“其实,王师攻龟兹的时间也不短了,应有不少龟兹人向西逃窜,说不定就来到了热海。”
拔塞干这次是真的有些焦虑了,甚至还带着一点恐惧。
他们并不想与谁争斗,只想在这个乱世之中保存自己,坐观成败罢了——如今的伊丽河谷、碎叶乃至更南面的广阔区域,就是一个你来我往的乱世。
谁强,热海突厥就投靠谁,这是铁律。
高昌回鹘都被夏人灭了,近在咫尺的焉耆、龟兹也被攻占,他们会就此停下吗?如果不停下,下一步会打谁?
事关部落生死存亡,没有谁可以对这些事掉以轻心。
拔塞干喊来了两个人,凑到他们耳边,低声吩咐。
二人频频点头,随后便离开了。
“你们先在这住下,过几日我再来。”拔塞干丢下一句,匆匆离开了,竟是置客人于不顾。
※※※※※※
拔塞干离开后,曹阿了稍稍有些着急。
他敏锐地感觉到,在这种大事上,他所谓的摩尼教拂多诞的身份帮不上太多忙,这让他有些沮丧。
不过刘勉倒是不断安慰,说若无他的引荐,他们也不太好接触热海突厥。
曹阿了听了稍安。
突厥人没有怠慢贵客,每日食水不缺,甚至还有不知从哪找来的婢女、乐伎服侍。
孙叔贤每日派一人出外向王崇文报平安,一时间倒也没甚其他事。
刘勉闲下来时,不免思考将来之事。
一路走来,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伊丽河谷,这是一片真正的水草丰美之地,比高昌、北庭都要好,好很多。
热海这边其实也不算差。
如果开挖足够的井渠,灌溉农田,是可以养活不少人的。而且湖里还可以捕鱼,山上山下都可以放牧。最关键的是,热海可以沟通龟兹、疏勒乃至焉耆、于阗,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中间节点。
有伊丽河谷、热海在手,再向西图谋碎叶,就简单多了。
背靠大国,并力西进,收拾这边散成一地的部落、诸侯,如果运气好的话,是可以有一份稳固的基业的——运气这东西,其实相当重要。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圣人的支持。无此,即便一时收服了这些蕃人,将来也会再叛,这是必然的事情。
三天后,正当曹阿了、刘勉下棋消磨工夫的时候,拔塞干匆匆而至。
与他一起来的还是苏农氏族的首领。
“我问过逃难过来的龟兹人了,是真的。”拔塞干神色非常复杂。
刘勉放下棋子,问道:“拔塞干酋长可是做出决定了?”
“我等随你去高昌,见一见无上可汗。”拔塞干说道。
乱世之中,总要择一方大势力投靠的,不然实在难以立足。热海突厥有这个想法,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曹阿了听了大喜过望。
刘勉则想到了另一件事:将来对付奥古尔恰克时,热海突厥或许也能派上用场。
这是一个夹在波斯、回鹘与大夏之间的势力,位置好啊。
如果见到圣人,只要不是太傻,结局应该不错。
只是,自己要先“病”了。
第095章 试点
从十一月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二月下旬,分驻伊州、高昌、北庭、焉耆、龟兹五地的兵马,将开启大练兵模式。
按制,在营不训练时,一天吃四个胡饼,在营训练时,一天六个,出征时,不管打没打仗,都是六个。
既然无论怎样一天都要吃六个胡饼,那么就往死里操练这帮孙子。
这是被粮食问题搞得心烦意乱的邵树德内心最坚实的想法。
而且不光禁军,蕃兵也要接受训练。反正入冬了,牧民们也没太多的活要干,那就就近集训好了。
集中到高昌整训的蕃兵人数多达两万人,半是侍卫亲军,半是时罗漫山以北的蕃人,由各部夷离堇带着,演练相对大规模的战术,顺便加强下无上可汗的权威。
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因为之前的北庭叛乱,居然有两个夷离堇率众造反,呼应葛逻禄人以及不知道哪来的杂胡部落。
邵树德感觉自尊有点受伤。
刚封你当官,你一点没觉得这个官得来不易,没当回事,转头就造反,简直岂有此理!
他直接下令,这两部尽数贬为奴隶,连带着朱瑾、王建及、邵嗣武三路追击后抓获的葛逻禄人、回鹘人、突厥人之流,总计两万三千余人,一起迁往清镇。
在全军续募府兵两千人,发往清镇,每兵授田百亩,由部曲耕作。旁边没开发的草场是公地,所有权在官府,但可以借给府兵放牧,作为他们收入的一部分。
另,河东有少数人叛乱,被州兵平定后,总计八百余户百姓发往清镇,贬为府兵部曲。
如此一来,人数差不多了。
清镇(石河子西北、沙湾东北)作为一个军镇,暂隶庭州,建立完毕后,将成为大夏朝廷控扼西北的一个坚固据点,意义是相当大的。
前唐的军事据点,一步步艰难恢复中……
十一月十五,邵树德亲自做出表率,带着官员军将、部落酋豪,挥舞着铁锹,在高昌城东北开挖坎儿井。
其实九、十月份侍卫亲军就在挖了,这次规模更大,高昌老百姓也被动员了起来,各部蕃兵在不训练的时候,也会加入进来,预计持续到一月底——至于为何不直接挖到二、三月份,实在是囊中羞涩,粮食不够。
“打仗,其实打的就是粮食。”五十七岁的邵树德已经干了两个多小时的活,没感觉到多劳累,显然坚持数十年的练武习惯给他带来了强健的体魄。
“后面如果缓过点来,粮食稍微充裕了,天山南北两麓也要大肆修建。”
“这是个好东西。越是缺水的地方,越需要它,作用太大了。”
邵树德听底下人报告,唐代在天山一带的屯垦据点,主要利用高山融水或现成的河流,坎儿井的踪迹难以寻觅。但他记得,在后世就连乌鲁木齐都有坎儿井,并不是吐鲁番、哈密的专利。
如此看来,还是开发程度太低了。有没有完善的井渠系统,粮食产量和人口承载力,完全就是两个级别的。
与西域相比,中亚那边的坎儿井倒很多,波斯也有大片的坎儿井灌溉农业区。独特的环境,造就了独特的文化习俗和生产模式,就是得因地制宜。
但话又说回来了,凡事还是得脚踏实地。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建设,是需要人口和物资打底的,就当前这个状况,优先拓展吐鲁番、哈密成本最低、最现实——不要求有后世的水平,但怎么着也得接近清光绪年间吧。
杨爚也在挖洞,这会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
邵树德哈哈大笑,让他到一旁休息,道:“七郎带来了很多京中财货,你去写个条陈出来,给儿郎们发点赏赐。操练名列前茅者,有赏。挖沟名列前茅者,亦有赏。”
“臣遵旨。”杨爚将铁镐交给一名侍卫,捶了捶老腰,看了看热火朝天的军民,心中喜悦。
他喜欢出谋划策,运筹于帷幄之间,在文牍上操弄千百万人的悲欢喜怒乃至生死存亡。今日跟着圣人一起干体力活,又有新的感悟。
什么叫国力?
这一条条延伸到远方的井渠就是国力。
一垄垄平整出来的农地也是国力。
将来安西镇军组建完毕,其家人一一搬迁过来的时候,这些农地会长出粟麦、芝麻、豆子、葡萄、甜瓜,这就是国力。
大夏国力虽盛,但大部分钱粮没法用到西域来。河南十石麦,不如高昌地里长出的一石粟,要想稳固西域,近在咫尺且有一定农业基础的伊州、西州是关键。
“杀!杀!杀!”不远处的戈壁滩上,数千蕃兵正在操练。
圣人有令,从禁军中挑选军官,集中整训这些蕃人,提高一下他们的战斗力。
杨爚看了过去。
其实这也是国力的一种啊。
他参与了很多决策,十分清楚圣人对高昌回鹘旧地上蕃人的统治是不太一样的。
简而言之,作为各部落传统首领的夷离堇的地位被有意无意弱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体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