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者,陆续调往东线的龙骧等军战力不足,很难撼动郓、兖之兵,不如暂缓降军整编,将宣武老兵成建制调往东线,启用朱珍、康延孝、张慎思、葛从周等为将,定能获胜。”裴迪又道。
龙骧等军,成军两年多。
郓、兖二镇主力曾经被梁军歼灭过,最早一批在十年前组建,后来征战不休,不断有重大损失,然后又重新组建,继续战斗。他们的平均成军年限,五六年还是有的,而且战斗经验远超龙骧等军,还有保卫家园的士气加成,这些杂牌军凭什么打得过他们?
裴迪也不忍看到这些汴宋子弟白白送死,因为夏王摆明了是想消耗。以前他不方便说出这话,但如今夏王要将主力精锐北调对抗李克用了,东线实力会慢慢削减。再过几月,可能铁林军也要调回来了,毕竟晋绛那个地方还需要大军镇守。
如此一来,东线将完全失去进攻能力,这是梁地降将的机会。
梁地不是没有强兵,但被夏王攥在手里不放,想要吞并消化。但时局若此,也该妥协一下了吧?别什么好处都被关西武人占了。
陈诚闻言瞪了一眼裴迪,低声道:“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到外面如此嚷嚷,取死之道也。”
裴迪心中大定。
他冒险说出这话,也是想试探陈长史这个头号幕僚的真实态度,如今心里有数了。
“自不会到外面乱说。”裴迪赔笑道:“其实都是为夏王的大业操心,如今梁兵梁将都憋着一股气,想要博取富贵。当年朱瑄、朱瑾便被打得落花流水,若夏王给大家机会,定然能将朱瑾、王师范之辈的头颅献上。”
陈诚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宣武老兵,未整编消化的还有大概还有八九万人,确实是一股庞大的力量。夏王原本的意思是花个几年时间,慢慢消化掉,不给子孙后代留隐患。
可如果再给他们独立编制,大批量启用梁将,可能战场上的表现会好很多,但终究是向现实妥协,给未来留隐患了。
“此事大王自有计较,你等无需瞎想。”陈诚说道:“速去办事。”
裴迪听他用了“你等”,而不是“你”,知道小心思被人看破了,尴尬一笑,离去了。
而此时的王府内,邵树德也正在想这件事。
义从军下月可抵达关东,但整编之后,几个月内是上不了战场的,这就很要命。
为了防备李克用,晋绛、河阳需各一支禁军主力屯驻,这就去掉了六万人。
从洛阳、汝州到郑州、汴州,这么大的地方,空虚得无以复加,也需要军队驻守、弹压,顺便充当预备队,又去掉三万人。
另外,昨日赵光逢提到,统治中心已经从关西迁移到关东好几年了,关中极为空虚,一旦有变,完全来不及反应,是否需要派驻能战之军?
他犹豫不决,因为无兵可调。
派杂牌军过去,担心人家造反。派主力部队过去,太可惜。
张惠轻轻地替他按压着头部。男人,有想不完的烦心事,有时候会动摇,会怀疑,看起来就像个孩子一样。
“终究还是不能妥协。”邵树德将张惠抱入怀里,仿佛怀中的美人就是那些梁兵梁将一样,他发誓绝不妥协,而且要狠狠揉捏他们。
张惠呼吸有些急促,不过很顺从地任男人施为。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夏王没有让她侍寝,但浑身该玩的不该玩的地方早就被他玩了个彻底。
“吱嘎。”肚子高高隆起的储氏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刚才还顺从无比的张惠像上了岸的鱼一样剧烈挣扎起来。
“哈哈。”邵树德大笑:“本来想着以后不用亲征了,如此看来,还是得亲自上阵,劳碌命啊。”
第054章 银鞍直
汴州城外,大雪纷飞。
数百骑牵着战马,踟蹰前行。
路中遇到一驿站,领头军官下令歇息。军士们如释重负,纷纷寻找可以躲避大雪的地方。
驿将笑呵呵地招待这帮人。
这帮关北来的豪强子弟出手阔绰,差点把驿站内的羯羊全买下宰杀了。
驿卒们杀羊的杀羊,烫酒的烫酒,煮肉的煮肉,忙得脚不沾地。
“剁肉剁肉,终日剁肉,何日能富贵?”张温看着武夫们豪横的样子,长叹一声。
旁边一文士正在记账,听了也有些感触。
时北风呼啸,天寒地冻,一如自己灰暗的人生,心中愈发悲凉。
“大丈夫安能终老贱哉?”文士突然扔下了笔,霍然起身。
张温愕然。
文士转过头来一笑,道:“昔年曾遇一道士,言我今岁必遇圣王,这就出去碰碰运气。”
张温大笑,舞着斧子道:“你若得圣王赏识,便回来叫我,我随你一起走。”
“一定!”文士头也不回地出了驿站,走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驿道之上人迹罕至。
这么大的雪,没人愿意在外面折腾,除了偶尔一队苦命的转运粮草的夫子外,基本看不到其他人了。
文士转了半天,身上衣衫单薄,北风一吹,顿时瑟瑟发抖。
“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不已。
人言道富贵好,可这富贵哪里寻呢?
远方的风雪之中,似乎有大群骑士涌来。为首一人袍服鲜亮,乃大红之色,在风雪中异常显眼。
文士用力眨了眨眼睛,这人好像远远见过啊。
骑士从他身旁一冲而过。路过的每个人都朝他看了一眼,手下意识放到了马鞍旁的鞘套之上。
文士猛然惊醒,大声道:“夏王殿下留步。我有计破郓镇!”
一骑加速上前,消失在了风雪中。
不一会儿,十余骑策马而回,将文士团团围了起来。
人马口鼻皆呼出白汽,很快就被寒风吹散了。
“毛锥子,今日大王心情好,愿意听你胡言乱语,走吧。”一军官笑道。
文士一愣,让我走路过去啊?
正遐想间,一骑从他身后过来,一个标准的擒拿,像擒生口一样将文士横在马上,大笑着跟了上去。
健马奔腾在风雪之中,不一会儿,又到了驿站旁边。
文士晕晕乎乎地下了马,被人领了进去。他这时才发现,不就是原本谋生的地方吗?既如此,方才何苦到风雪里去瞎转悠……
“末将以为大王还是不要亲征得好。”驿站正厅之内聚集了一大群武夫,正中间坐着三人,一边烤火,一边闲聊。
“坚锐、忠武、捧日、护国、突将、衙内六军,五六万步骑,我若不亲征,谁压得住?”邵树德问道。
坚锐军以曹、濮、郓、兖、徐、宿等州降兵为主,目前还有约七千人。军使郭绍宾是郓镇曹州将,杀刺史投降朱全忠,副使张筠是时溥的宿州将。
忠武军来了八千人,带队的是赵岩,许州赵家的人。
捧日军万人,以曹兵、滑兵为主,军使戴思远,副使李仁罕,梁将出身。
护国军万人,带队的是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
突将、衙内二军,没有大动,只换了主要军官,目前军使分别是康延孝和李彦威——李彦威就是朱友恭,恢复本名后,在梁地风评不是很好。
这两军的副使是夏军系统调过去的。
突将军副使是折逋泰,横山党项出身。大顺三年的时候在符存审手下效力,当时还是个队头,带数十轻捷之士,从崤山上攀援而下,先以强弩杀敌,复白刃近战,勇猛无比。归德军设立后,升任副将,去年升任十将虞候,今年又捞到了机会,担任突将军副使。
此人觉悟相当好。当时符存审夸奖他的勇武,折逋泰直接说他奋勇拼杀是怕邵树德败了,然后给横山党项招来灾祸。并说大唐的边将节度使就没几个善人,难得遇到邵树德一视同仁,因此他愿意拼杀——
“或闻从前帅臣,多怀贪克,部落好马,悉被诛求,无故杀伤,致令怨恨。从今已后,必当精选清廉将帅,抚驭羌戎,明下诏条,渐令知悉。”
连宣宗都知道边境帅臣经常在党项部落那里作孽,要精选“清廉将帅”,可见一斑。
而叛乱的党项是什么结果?
“南山(横山)党项,为恶多年,化谕不悛,颇为边患,近兴兵士,经岁讨除。拒官军者,悉就诛擒;惧法令者,皆从逃窜。”
一个“悉就诛擒”,不知道省略了多少血泪。
党项人是被杀怕了,他们不想再回到以往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邵兀卒这么仁义,不歧视他们,还不得保他打天下?
衙内军副使韩洙,武威军左厢兵马使韩逊之子。
灵州韩氏这些年极其恭顺,前后输送了数十子弟入军,战死沙场者几近三分之一。邵树德已经将他们看作了自己的元从老底子,与关北的杨氏、折氏、王氏一个待遇。
韩洙在邵树德的亲兵都内任副将,管着二百人。他还有个弟弟韩澄,目前在铁林军任副将,也已从军多年。
韩洙并不是孤身到衙内军上任。跟他一起去的还有五十名邵氏亲兵,分任各级军官,他们将围绕在韩洙周围,作为军使李彦威的制衡力量。
坚锐、护国等六军,士兵来源、成军年限、战斗力不一,背景复杂,心思犹疑,确实换谁来都不好使,只能邵树德亲自指挥了。
“大王既要亲征,那么铁林军就不能调回。”一中年武夫说道:“捧日军末将还能弹压住,但其他部伍实在不敢保证。万一出点事,怕是不堪设想。”
“铁林军不调回,谁去晋绛呢?”邵树德问道。
“让武威军卢将军率部返回晋绛镇守。月底义从、天柱等军就开始整编了,可让他们分驻洛阳、汴州,整编完了就地操练。”中年武夫建议道:“如此,铁林军就不用调回来,可继续在前线作战。”
“也好。”邵树德同意了,道:“戴将军说得不错,以铁林、飞龙二军为骨干,足以弹压诸部了。”
“大王,腊月将至,是否等一等再出兵?”另外一人问道。
“郭将军有所不知。我那义兄野得很,正月里都敢出兵,时不我待啊。若被他拖住了,再想打朱瑾等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邵树德说道:“东征宜快不宜迟。不过此事尚需保密,不得声张。”
“末将省得。”戴思远、郭绍宾二人齐声应道。
广胜、龙骧、神捷、龙虎四军已经东行。前阵子围攻郓州,不克。后来在城下被郓兵杀败,不是很理想,目前已经撤了回来。
李唐宾执行消耗降兵的任务倒是很坚决,听闻又要强令他们攻城了,军中怨声载道,不是很稳当。邵树德觉得他有必要亲自去一趟了,消耗也不是这么个消耗法子,搞得太狠的话,若是起了哗变,也是件麻烦事。
“你是何人?方才在道中扬言可破郓镇,大言乎?”邵树德将目光转向被领进来的文士,笑问道。
“仆李延古,参见大王。”文士躬身行礼道。
“可有官身?”
“未曾出仕。”
“若献计有功,得个官身亦很寻常。”邵树德说道:“你有何策?”
“大王。”李延古稍稍平息了一下心情,道:“仆听闻朱瑄自魏博返回郓州后,节度使朱威不纳。瑄遂奔青州,王师范用其为衙将。朱瑄此人,又岂肯长久蛰伏于人下?不若遣人离间,王师范若暴杀之,则朱威、朱瑾疑惧,其联盟不攻自破也。”
“此策倒有那么几分样子,不过已经有人想到啦。”邵树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