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庐觉一听,脸色同样很难看。
吐蕃确实有地利,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世事无绝对,大夏在象雄北面的实力太强大了,凑个一两万精兵上山毫无难度,或许他们无法长久占领象雄,甚至可能会被象雄军队借着地利打败,但战败之前,天知道他们会做下什么孽。
象雄户口并不丰,被糟蹋几次,可就不剩下啥了。
“若无别的事,使者速速回去商议吧。或者,派一二信得过的心腹,携带书信,快马返回象雄或逻些,尽快商议。”邵树德说道:“朕会嘱咐沿途驿站提供方便的,应用不了太长时间。”
“遵旨。”没庐觉无奈地回道。
他已经决定,先派几个人快马赶回去,有明确说法后再回来。在这期间,他就在中原等消息,顺便打探一下情况。
吐蕃现在是真的不行了,而大夏的声势比前唐更盛,该妥协还是得妥协。
没庐觉很快告退。
邵树德走到莲花身前,低声问道:“你以前是不是觉得自己在侍奉菩萨?”
没庐氏偏过脸去,没说话。
若没这方面的原因,有那么容易献身于你?她想起河州的那个傍晚,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圣人,宛如天神一般,顿时耳根都红了。
“怪不得那么紧呢……”邵树德恍然大悟道。
第003章 舆图
送走吐蕃使者没庐觉后,邵树德站在墙边。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
他的目光从上到下,又从西到东,仔细审视。
穿越一回,能给百姓留下什么,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而且,不同年龄段的邵树德,在这件事上的看法是不一样的。
他现在认为,最实惠的就是土地。
不管科技、制度如何变化,不管统治的是哪家王朝,土地永远承载着生活在上面的百姓。
国运起起伏伏,统治者来来去去,陪伴、养育这个民族到最后的,只有土地。
即便国家四分五裂,只要生活在各个碎片上的人仍然没有变,就不是最坏的结果。
辽东、西域、云南、安南、草原等地,是他心中永远的重点。
内地飞不走,无法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他丝毫不担心,需要稳固的是边疆,这是他的工作重心。
而边疆区中,也分轻重缓急,难易程度并不一样。
吐蕃因为高原地形,原本并不是重点,但因为离中原核心区之一的蜀中有点近,还威胁到云南,因此重要性有所上升。
邵树德心中已有决定,但还想听听臣子们的意见,于是他喊来了赵光逢、萧蘧等人问对。
“陛下此策……”赵光逢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事情,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鹊巢鸠占?有点像。
两位吐蕃王子正妃的肚子里,生下的是圣人的种,听起来有点邪恶。但做官做到宰相这一级别的人,又怎么可能从善恶与否、是否正义这种角度来看问题?对政治生物来说,一切以利益为重。即便有时候讲原则,那也是为了更大的利益。
“陛下需得盯紧没庐氏。此为吐蕃大族,世代扎根象雄。没庐氏拉稳了,即便吐蕃王子有什么想法,也很难有借力之处。”赵光逢说道。
甚至于,如果铁哥不听话,有没庐氏协助,完全可以换了他。不过这话就不用直接讲出来了,在场的老狐狸们哪个不懂?
“铁哥现有两子,一子年岁稍长,一子尚幼。”萧蘧说道:“臣以为,将来可册封次子为象雄王世子。”
邵树德故作犹豫道:“废长立幼,会不会不太好?”
“陛下,此事无妨。”见赵光逢、萧蘧二人没说话的意思,王雍的上进心稍稍有些强烈,直截了当地说道:“正因为废长立幼,朝廷才好拿捏。况且,吐蕃那边并没有嫡长子继位的传统,料无大碍,不会有多少人反对的。”
“韩卿,你怎么想的?”邵树德看向韩建,问道。
韩建其实有些疑惑,废长立幼真的好吗?怎么一个个都主张立铁哥次子为世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飞快地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事必有隐情,还是随大流比较好,于是回道:“臣附议。”
邵树德又问了其他几人,皆言可立铁哥次子为世子。
他有些高兴,大手一挥道:“那就这么定了。”
他其实已经与莲花讨论过这事,莲花没有说什么,毕竟都是她的亲生骨肉,又有什么区别呢?但邵树德敏锐地感觉到,莲花内心之中还是有很强的愧疚感、负罪感的,因为谈及此事时,她紧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浑身赤红,起了整整一层鸡皮疙瘩。
※※※※※※
“西边事了,下面谈谈东边。”邵树德的手指在舆图上一点,说道:“泰封、百济、新罗三番五次告状,你们也看看吧。”
说完,将几份奏疏递了过去。
告状不是第一次了,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甚至于,发展到这会,已经有了越来越严重的趋势,不但大夏的海盗劫掠这三国,就连他们国内都有人冒充夏国海盗,大行劫掠之事。
说实话,邵树德以前没想认真管,只是下旨申斥,但并没有禁绝奴隶买卖。而只要这项罪恶的贸易不停止,你就很难真正杜绝这种海盗行为。
据不完全统计,辽东诸州在过去五年内,已经购买了超过一万名三国奴隶,男女皆有。且不独府兵在购买,就连大户人家也在想办法采购——辽东每年也是有普通移民的,虽然他们的数量远远少于部曲移民。
泰封、新罗、百济三国不堪其扰,纷纷投入重金,扩建水师,捍御海疆,为此连陆上的战事烈度都降低了,说起来也挺奇葩的。
“陛下。”赵光逢看完后,躬身一礼,道:“陛下既已册封弓、甄、朴三姓为王,是为藩臣。臣下有请,所言又合情合理,臣以为当从其请,禁掠三国百姓为奴。”
“有道理。”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就依此办理吧。姿态还是要做出的,禁止掠买三国奴隶。已经买下的就算了,既往不咎,但今后若再买卖,严加惩治。”
“陛下圣明。”赵光逢松了一口气。
他最怕陛下不以为然。泰封、百济、新罗既已接受册封,在没有任何跋扈行为的时候,你还是要有点上位者的样子,不然又何必册封呢?当敌国对待不就行了?
“海上势力,还是要善加引导。”邵树德又道:“朕听闻散居在库页岛上的水手已有千余,甚至就连女人和小孩都有。唔,那份抄件伱们都看过了吧?说说看。”
这个消息其实还是听望司传回来的“二手消息”,因为他们没人出海,只能在水手聚集地打探。
综合几个渠道得知,因为越冷的地方,鲸、海兽的数量越庞大,很多水手以纪州为基地出海捕猎。但纪州那地方,说实话比荒郊野岭强不到哪去,要啥没啥,有时候还面临地方官府、靺鞨氏族的勒索。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大批水手转道对面的库页岛。
没人勒索,没人收税,自己管自己。再加上近海有暖流,气候相对温暖一些,渔业资源还十分丰富,久而久之,就有一些人住下来了。
有人从事手工业,打造船上所需要的各种日用品。
有人打猎种地,给吃腻了海味的水手提供新鲜蔬果、谷物。
有人会制作、修理船具,他们在岛上砍伐、阴干树木,有船只在风浪中受损了,就开过来修理——如果还能正常航行的话……
最离谱的是,岛上还有人开矿,主要提炼黄金,产量不高,但都是白来的,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到了最近一两年,甚至已经有船只往岛上运女人了。
身体条件不再允许,或者厌倦了海上生活的水手,就在岛上娶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安下家来,靠种植黑麦、蔬菜为生——讲道理,他们回到家乡后,不一定能娶上媳妇,日子也不一定过得多好。
岛上的野人看到他们的“幸福生活”之后——相对而言——不少人自发加入,使得这种自发形成的村落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兴旺。
这些野人,听望司的人也弄不清楚其族属,统一以“库夷”称呼,甚至连岛名也称作“库夷岛”。他们认为,库夷野人的文明水平极低,大部分是以血缘氏族的形式存在,连部落都没有,因此很快被水手们驱使、同化。
从去年开始,在海上飘荡的各艘船只中,就陆陆续续出现了“库夷”,充任最低级的杂役水手。上岸抢劫时还冲锋陷阵,勇猛无比,打得泰封、百济、新罗人欲哭无泪。
邵树德将听望司的情报抄了一份送至政事堂和枢密院,想听听他们的看法。
“陛下。”赵光逢当仁不让地第一个说话,只听他说道:“或可令纪州刺史派官员上岛,将他们管治起来。”
邵树德不置可否,又看向萧蘧。
“陛下,库页岛每年能产百两黄金,又有海兽之利,估摸着亦不下数万缗,臣以为管治起来为好。”萧蘧说道。
邵树德继续看向卢嗣业。
卢嗣业揣摩了一番圣意,说道:“陛下,臣以为无需管治。”
“哦?”邵树德笑了笑,问道:“为何?”
“定居岛上的百姓,未费朝廷一粒粟、一文钱,几年下来,数量已颇为可观。”卢嗣业说道:“臣以为,可暂先不管,放任自流,待其人数多了以后,再做计较。”
邵树德微微颔首。
最省事的移民是什么?自发、自费移民。
库页岛上的人,其实是依托整条捕鲸产业链存在的。
出海的水手,富贵发达的终究是少数,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注定会穷困潦倒,只是他们不自知罢了,还在搏那万一之机。
但有些水手年纪大了以后,就会灰心丧气。兜里无钱,无力也无颜回乡,又拼不动了,于是就在附近找个地方住下来。因为强烈的传宗接代的观念,他们会想办法娶一个妇人,生下后代,形成当地最初的定居人口。
还有一些人纯粹是厌倦了海上风波,或者听闻同乡、好友之类葬身鱼腹的消息,不想干了,于是也住下来,成为自发聚集的村落的一分子。
最后还有一少部分,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海上冒险,他们就是奔着给亡命水手服务的路数去的——何必自己亲身犯险呢?从水手兜里掏钱不好吗?
种种因素汇聚起来,使得当地已经出现了好几个村子,长期定居人口突破一千。如果算上依附过来的野人的话,人数还要更多。
邵树德很好奇这些人会如何管理自己。
他们之中,可没一个良民,全是无法无天之徒。
“着听望司、辽东道,选派一些精干之辈,暗中混入村落,住下来。”邵树德说道:“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该种地种地,该打猎打猎,该伐木伐木,各安生业。渤海商社也别打他们的主意,该做什么买卖,正常做即可。此地,朕自有方略。”
“陛下圣明。”众人齐声应道。
“再昭告天下,鲸海广阔,岛屿众多,能绘制出详细海图者,赏钱万缗,授五品散官。”邵树德看着舆图上一片空白的部分,说道。
第004章 言传身教
圣人这两年不四处乱跑了,群臣惊喜之余,又感到有些难受。
原因无他,圣人下朝后,经常找人问对。
今天是这一批,明天是那一拨,时间一长,没人没被骂过,个个灰头土脸。
有些时候,甚至希望圣人在出京巡视一番,让他们轻松轻松。
但邵树德让他们失望了,他的屁股就像焊在龙椅上,不走了,天天找人过来问对——今天找的是内务府的人。
六岁的辽王邵修守也像个小大人一般,满脸严肃地坐在邵树德旁边,乌溜溜的眼睛瞅瞅这人,看看那人,非常好奇。
“王黑子跟随使团走后,辽东那边你们再寻两至三人,令其约束众海商、渔民,别再祸害新罗、百济、泰封了。”邵树德说道:“至于祸害谁,朕不管,也不想知道,唯有一条,别在大夏近海闹事,也不能破坏商道,若有此类事件出现,朕直接令淮海、河北二道官员抄家,绝无宽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