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意思,直趋北庭。”邵树德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大圈,道:“在高昌回鹘的版图中,北庭的统治并不算特别稳固,有时候甚至还会易手丢掉。葱西回鹘、高昌回鹘、葛逻禄人等等,在此厮杀不休,民间积储消耗甚剧,百姓对他们大概也没什么好脸色。王师若出现在那边,攻伐起来不算太困难,较为容易得手,获得第一个立足点。”
这条路线说起来心酸。
安史之乱后,河西陷蕃,安西、北庭被隔断在外,当地官员只能借道回鹘控制的草原与长安沟通,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丝绸之路的商人走的也是这条路线。
再早一些,阁那崛多、宝暹等僧人借道突厥草原,前来中原,走的还是这条路线。
整个路程大约三千里。前面一两千里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几乎没有任何城池、堡寨等地标性建筑,单调得让人绝望。
也只有出了原回鹘汗国的西界,进入唐安西地界时,才会看到明显的人类文明建筑。
“陛下,就这么走吧。末将愿为先锋。”奉国军都游奕使朱瑾跳了出来,说道。
操!飞龙军使杨亮暗骂一声,紧跟着站了出来,道:“陛下,自去岁回鹘被击败,溃逃回去后,便已经死了心,不再东顾。如今会盟方结束数日,如果早日西进,贼人定然不备,为我所趁。”
杨亮的意思,其实就是早日出兵,趁着回鹘没反应过来,先赶路,待他们收到消息并动员好部队时,北路大军多半已靠近他们的边界。
“臣附议。”铁骑军使折嗣裕说道:“不过要联络好南线大军。于阗国那边虽然已经谈好,但他们若动作迟缓,就没法吸引贼人注意力了。”
“于阗来不来都没关系。”飞熊军使王崇豪气干云地说道:“甚至没有臧都保的南线大军,光凭咱们一路,也足以扫平回鹘了。”
“拔野古,你怎么不说话?”邵树德看向鞑靼三十姓之一的拔野古氏的夷离堇,问道。
“大汗,臣同意诸位的意见,十余万大军,直接进薄北庭也好,先攻伊州也罢,都没有关系。”
“野利大虫,你的意见呢?”邵树德又问道。
“大汗,臣……臣附议。”野利大虫毫无主见,直接应道。
“那就这么定了!”邵树德一拍桌子,道:“大进军,直取北庭!各部夷离堇,立刻回去召集兵马,跟上朕的大军。”
“遵命!”众人轰然应命,情绪一下子热烈了起来。
第077章 枯燥的行军
草原征战自有其特点。
首先,军队不能聚集在一块,因为牧草不够吃,必须分散开来。
其次,这里不像中原,甚至不像刚打的云南,很难劫掠到足够的粮食,一切都靠出征时携带的牲畜,必须边行军,边放牧,速度有限制。
第三,别看草原广阔,平坦无垠,到处都是路,但受限于水源,其实就那么几条路线。
朱瑾人生中大部分的军事经验都是在中原获取的,最近一年恶补了草原作战的模式,有了些许认识,但如此长距离的行军,依然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但看其他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又不由得感慨:邵夏这个政权,胡风浓郁得很啊!
五月二十三日,被任命为先锋斩斫使的朱瑾引奉国军骑兵、女真诸部义勇军四千六百人为先锋,配部落兵五千为辅兵,赶着牲畜,当先离开黑城子,向西进发,踏上了征程。
邵树德想起朱瑾那副迫不及待的模样,有些感慨。三十岁的时候不投靠过来,出去瞎混,快五十了却又急着说“教练,我想打篮球”,何必呢?
朱瑾出发后,王彦章被任命为右翼游奕讨击使,率府兵、镇兵、州兵及平卢、横野两部骑兵,共万人,配部落兵八千为辅兵,绕道北线,于五月二十五日,赶着牲畜向西进发。
五月二十六日,左翼游奕讨击使折嗣裕率铁骑军万人,绕道南线出发,拨两千部落兵给其充作警戒游骑,兼放牧牛羊。
邵树德则在黑城子打猎,等待物资、人员的进一步集结。
五月底的时候,他收到了京中传来的消息。
燕王邵明义平定了通海都督府的叛乱,但回到昆州后病倒了,五月初才恢复。
邵树德将这份奏报仔仔细细看了三遍,这才放下。
还好,太子第一时间遣良医南下。虽然等医官抵达的时候,燕王已经疾愈,但这个态度是好的。
邵树德另外一件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六郎勤学武艺,身体素质不仅仅只能用好来形容了,甚至可以说非常出众,但依然病倒了,原因未知。经此一遭,还愿意去云南吗?
五月上旬的时候,太子妃朱氏诞下一子,群臣皆贺。
邵树德也稍稍放下了心,但太子不喜欢玩女人也是个问题啊。三十岁的人了,才一子一女,邵树德深刻怀疑他是大北方战争时瑞典国王卡尔十二那种人,终身未婚,没有子嗣,战争狂一个,常年在外打仗,与武夫们待在一起。
若非自己强按着二郎的头,估计他更愿意住在军营里,而不是太子府。
想到这里,邵树德摸了摸王氏渐渐隆起的小腹,笑了。给太子“创造”了那么多弟弟妹妹,以后看你支付禄米的时候还笑不笑得出来?
王氏则一副心若死灰的模样。圣人带了四个女人随驾服侍,但铁了心要她怀孕,她也没有办法。作为一国太后,怀孕生子这种事简直太挑战她过去的人生观了,但她又没勇气自杀,只能稀里糊涂过一天算一天。
前些时日,圣人与诸部酋豪会盟,当众说出的话,简直让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她是南诏人,但汉化很深,这种赤裸裸的草原大汗风格还真让她吃不消。
哦,对了,她现在不是王氏,是蒙氏了。因为圣人听闻她曾祖王嵯巅曾被赐予王族身份,改名蒙嵯巅,因此让她恢复蒙姓。
这日子过得……
邵树德继续翻看奏疏。
有派往云南的巡查御史弹劾李唐宾,说他杀戮过盛,云南军民不安。最后还暗暗提到燕王“失职”,说他在昆州病倒的时候,龙虎军在通海都督府大开杀戒,劫掠民财不可计数。
御史的这些话,邵树德其实是信的。
龙虎军是什么部队?淮南黑云长剑军的老底子。
这支部队固然能打,但军纪是出了名的差,杨行密时代就是重点监管的对象。邵树德不相信他们仅仅只是投降了大夏,就立刻改性子了。
杀戮之事,大抵是有的,甚至可能还被淡化了。
他现在微微有些后悔了。
云南有多少人?因为南诏疏于户口统计,很难说得清楚。但其鼎盛时期,一百多万人肯定是有的,不然你很难想象有成规模的具装甲骑,有大队骑兵,还动不动拉起十几万军队长期征战——从天宝十一年(752)正式立国开始,南诏一百四十多年的历史中,有长达四十二年在与大唐、吐蕃、骠人乃至境内各部落打仗,且出动十万以上大军的次数极多。
没有一定的人口规模,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是支撑不起这般穷兵黩武的——当然,到了灭亡前二三十年,确实也支撑不起了,不然郑买嗣也没那么容易改朝换代,实在是民生凋敝,大家都受不了蒙氏了。
现在云南还有多少人口?没人能说得清楚。
联想到明朝初年,三十万大军进攻云南,因为山川地理的原因,史载绝大部分补给是靠缴获,可见当地的人口、经济规模依然不可小视——打云南,自唐朝鲜于仲通开始,就没有过从外地千里运粮的做法,实在是交通条件不支持。
能短期内支持三十万大军征战,这实力相当了得了,当时云南人口当在二百万以上——但绝大部分应该没上户口,事实上直到明朝后期,云南绝大部分人口应该还是没上户口。
邵树德猜测,此时云南的人口大概率在百万以内,且“无效人口”(未编户、不纳赋税)的比例很高。李唐宾、朱延寿这一通乱杀,据派出去的监军密奏,不下十万人,有些过分了,事实上超出了筹粮的需要,有点故意杀人劫财的意思了。
再搞下去,怕是要全境烽火,四处作乱。考虑到军中屡有疫病传出,是时候收手了。于是他喊来了宫官解氏,令其书写一份书信,发给太子。
“陛下对高昌回鹘喊打喊杀,在云南又下令止杀,何也?”轻抚着小腹的蒙氏突然问道。
“哦,朕要为咱们未出世的孩儿祈福。”邵树德随口答道,继续翻看下一份军报。
蒙氏低下头去。
南诏崇佛,对这个说辞,她是真信了。
“稍等下,再让吾儿于江南、江西招募百姓,发往——”邵树德想了想,道:“通海都督府杀戮得有些狠了,就发往这边吧。”
明初那会,三十万大军基本都留在云南了,分至各地。这些兵员其实是最好的移民,但邵树德知道此时他没这个条件。
你让龙虎军留在云南烧杀抢掠,他们是愿意的,但让他们定居屯垦,别开玩笑了。真要下这个命令,最大可能是割据城池作乱。
没办法,还是得迁移正宗的老百姓过去。通海都督府被朱延寿杀得有些狠,空出来了许多地方,就先让江南百姓过去接手。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也是有私心的。
通海都督府,那可是段思平的“龙兴之地”啊。算是云南平原面积相对较多的地方,山岭的也相对缓和,不像其他地方那么险峻,利于开垦坡田。
南蛮已经开发了那一片百余年,接下来让汉地百姓再去搞一搞,后面就好办多了。
最后一份是有关于阗国的。
他们的国君在前年死了,新君继位已两年,刚刚稳定住了国内局势。但听望司密报,新君因祖上曾娶李唐宗室女为妻,又非常仰慕唐朝,故改名“李圣天”。与中原的各个藩属国类似,关起门来做皇帝,建元同庆,并自己给自己搞了个尊号:大朝大于阗国大政大明天册全封至孝皇帝。
对于关起门来称帝这种事,自古以来无法杜绝,邵树德也不以为意,只要不公开,仍然自承是中原册封的藩属国就行。
李圣天遣使至洛阳,自言七月出兵两万,攻回鹘,期待与中朝王师会于西州。
洛阳慰勉了一番使者,并派人回访,督促于阗出兵。
邵树德看完后,觉得没什么问题,在这件事上他不打算远程操作。
处理完这一摊子事后,六月初一,他委任枢密副使徐浩为供军使,继续留在黑城子,接应各部送来的牛羊马驼,自领中军主力五万七千余人西行,开始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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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六月,正是草原上最好的季节。
很多随驾官员、宫人、军士是第一次在草原上进行如此漫长的行军,感到十分新鲜。
因为是在大草原上,缺乏扎营器具,故每至傍晚,除了从部分马车上卸下木料,粗粗围起一个很小的栅栏供圣人居住外,绝大部分人都是在野地里搭帐篷,甚至幕天席地。
每日天未亮,征自各部落的辅兵就开始挤奶、做饭。
牲畜尚未开始大批量宰杀,因为出发时携带了很多肉干,在草原上采集部分野菜、蘑菇后,混着煮一锅肉汤,就算大酺了。
肉干的味道很怪。
灵州有成规模的肉制品加工行业。在西征之前,官府至农户家采买老牛,大批量宰杀后,取出脂肪较少的红肉,长时间干燥后,重量变得只有原来几分之一,然后再使劲敲打、磨碎,进一步压缩,然后装进密封的坛子里——如果不讲究的话,直接塞进牛膀胱也行,更便于携带。
制作这种肉的过程很长。取出食用时,遇水膨胀好几倍,可以供十个人吃半个月——当然,这是理论上,实际上不太够,味道也不敢恭维。
比起肉,奶制品还是主要食物。随军携带的干酪、奶粉,每天现挤的牛羊奶等等,就连条件最好的圣人,早上吃的也是野菜乳粥。
生活是艰苦的,一开始感到新鲜的人,在行军十余日后就受不了了。
景色单调,除了草原还是草原,偶尔见到一点山,就高兴地跟什么似的。
蚊虫太多,每天晚上都被咬得睡不好觉。他们又不是圣人,有双胞胎帮着驱赶蚊虫,每日专人晾晒被褥衣物,还有充足的驱虫药物。
吃的东西让人上火,嘴角起泡。
奶酪、奶粉、酸浆、奶豆腐……除了奶还是奶,有一把野菜、一袋蘑菇都让人两眼放光,圣人请饮酒、喝茶、吃点心的时候,更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极致享受。
除了干粪之外,找不到树枝枯草,极其缺乏燃料。大多数时候吃冷食,让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另外一点就是,水很紧缺。
不是每天都沿着河流行军,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找不到任何水源,随身携带的牛皮水囊里的饮用水都要数着喝,更别说沐浴了。
这个时候,随驾的文人们也不得不笑骂那些武夫。怪不得平地七尺雪的时候都能日夜行军,追着敌人砍呢,就这份牲口劲,他们是真比不了。
七月初,经过月余长途行军,前方终于出现了高耸入云的山脉。
秘书郎崔棁、右补阙崔邈见了,兴奋地赋诗数首。
“此为何山?”邵树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