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天降暴雨,河水暴涨。
商船在溧水中的行驶始终磕磕绊绊,不是撞到了河中突兀凸起的石块,就是不小心被卷进河水暗流,好几次差点都船毁人亡,最后虽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回来、重新回到正确的路线上。
但情况确实是惊险万分,令人提心吊胆。
且商船底部在数次撞击中损坏严重,船工已经在日夜不休的修补漏水处,船上的阵纹师也熬夜修防御罩。但此时的溧水简直犹如头发狂的巨兽,丝毫没有停歇平静的时候,船在河里不停地被暴雨冲刷着。
摇摇晃晃、随波逐流,始终没办法平稳下来。
修补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损坏的。
掌舵的、开船的都面色愁苦,直言再不能出任何意外,要是再往河中暗礁上撞两次,他们这船就算不翻也得直接沉河。——但溧水九曲十八弯,共计三十多个最为险要的位置,他们才经过了一半不到。
要想之后的行程再不撞船,何其艰难!
商船上的管事“啪嗒、啪嗒”的咂着烟锅,满面愁苦,硬生生将黝黑脸庞挤出许多深刻的褶子来。
“这场暴雨来得忒突然、忒凶猛了些!”
“可不是嘛!”
他旁边坐着的人也跟着唉声叹气,毕竟商船上可载着他的多数身家呢,这要是沉了船,他大半辈子拼出来的心血都泡了汤,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咯!
“我特意挑了溧水最平静的时日登船行商,谁知道竟会碰到如此暴雨,真是奇了怪了,夏日雷鸣暴雨、溧水涨水的情况常见,你说这明明是大冬天,为何会突然下这么大的雨,还涨了大水!”
向来只有夏日多雨,闹水涝灾害的,谁见过冬日里河里会涨水到不能行船的?!
况且这雨虽确实是大,却不过才下了两日!
以溧水常年涨水淹出来的宽阔河道,水流远不该有如此急湍危险才对!
商船管事继续砸吧着烟锅,神色凝重。
这般冬日突然下暴雨、还在两日内涨水到不能行船的情况,确实极为诡异。
他在溧水飘了五十多年,还从未见过。
两人面对面的唉声叹气许久,皆脸色难看。
商船管事拿烟锅磕了磕桌面,斜眼看着窗户外面浑浊不堪、肆意汹涌着的溧水,突然声音嘶哑的问道,“你说溧水突然暴涨,会不会是水里头有什么妖物精怪作祟?”
“你是说……走蛟?”
“嗯。”商船管事沉着脸低声道,眉眼间的愁绪更重了些。所谓的走蛟,在民间常被传为山间大蛇修炼有成后,借助山川地势冲入大江大河、甚至顺流而下进入大海的故事。
民间故事中的大蛇都是修炼得道的,在借水走蛟时,不能够被人看到,也不能够随意毁坏沿路的房屋,更加不能伤人性命,只要是犯了其中一条,都会走蛟失败,永远不能由蛇身化作蛟龙。
但他口中的走蛟,却并非如此。
溧水广阔,里头也不知道诞生了多少精怪。
有些精怪偶然窥得天机,修炼有成后也会如同修士般渡劫,而不论在水里修行的精怪还是修士,在渡劫时总是极其危险的。
为了防止自己在渡劫、最虚弱的时候被敌人发现取了性命,精怪妖兽们就会在河中掀起滔天巨浪,来隐藏自己踪迹的同时,也让河里行驶载满货物和人的船只翻得翻、沉得沉,好让那些降妖除魔的修士们,被河里突如其来的灾祸绊住脚步。
忙着下水捞人捞货物,没空探查它的踪迹。
天下河流何其多,河域附近都有相关传说。
在那些传闻里,无一例外的是等走蛟到最后,在河里行驶着的人和船,都会伤亡损失惨重。
也难怪管事越说脸色越难看。
而在他对面,同他说话那人已被吓得脸色惨白、软着身子瘫软在椅子上,“怎么会如此?!”
走蛟百年难遇,怎么会被他们给碰上?!
难不成他不仅要赔了自己的大半生心血,还连自己的命都要留在这溧水里?!
他虽年过五十,仍老当益壮、不想死呀!
可惜那打算渡劫的精怪,却不会管他想死还是想活,硬是将溧水搅弄得天翻地覆,故意拿他们的身家性命来助自己渡劫成功呢!
“这可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呀?!”
商船管事倒是比他要冷静些,没有被走蛟的凶险给吓傻了,啪嗒、啪嗒的咂着旱烟,“如今也只能给掌管着溧水的楚家传信,希望他们能够派人过来,帮忙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吧。”
吓傻那人噌的坐起来,眼里露出些许期翼。
“你手里有楚家签发的求救令?!”
楚家掌管着溧水下游的船只来往和商贸。
除了平时会派遣门中子弟,于楚家的管辖范围内巡逻、清除水中可能潜藏的精怪妖物,对巡逻中遇到的碰到危险的船只进行打捞和施救以外,每年还会对外拍卖十枚特制的传讯玉符,价高者得。
当商船自觉遇到了极危险、自己不能对付的情况,只需要捏碎玉符,周围的楚家子弟在收到讯息后,会立即出发、循着信息找到源头,对手握传讯玉符的商船进行救援和打捞。
外出行商,会遭遇危险的时候数不胜数。
尤其是喝道险要,再有经验的水手和船长都不能保证自己不遇难的,谁都想给自己的商船和性命多些保障,因此这十枚玉符的价格被炒得很高,每一枚都价值数十万极品灵石。——真要说起来,他们这一船的人加上货物都不值那枚玉符的价钱!
管事手里会有求救玉符,实属意外之喜了!
管事从储物戒中摸出枚玉符来,“我搁溧水上跑了五十多年,全数身家也就这枚玉符,原本想着拍来当护身符,等两年我卸了这差事、回家养老时卖出去,后半辈子也就不用愁了。”
“可惜千算万算,没想到会遇到走蛟。”
他面色沉重的叹息出声,用力将玉符捏碎。
有道银光从玉符中崩裂出来,化作只姿态轻盈的银鸟,拖着长长的尾羽盘旋了圈,朝着窗外的雨幕飞去。
商船前面十里,楚月凝抬头看向那只银鸟。
略作犹豫,并未抬手将其拦截下来,而是直接御剑赶回商船上。商船管事刚将玉符捏碎,两息不到就听到敲门声。
心中大为惊叹,楚家人为何会来得那么快!
等开门见了来人,那几分惊讶就变成了愕然,声音也有些磕磕绊绊,“楚、楚仙君?你怎么会过来。”
他黝黑的脸上神色略显苦涩,暗道楚家谁来不好,怎么会是楚月凝来了呢!他是常年跑溧水的,怎么会不知道楚月凝因为渡劫失败、修为全废的事儿。——如今溧水走蛟,截获他传讯玉符的人却是楚月凝,这难道是老天要亡他么?!
一想到自己已经下决心用掉毕生积蓄,却还会因为走蛟船毁人亡,管事心里就忍不住的升起抹怨恨情绪来,恨楚月凝的不自量力!明明知道自己已经修为全废,还逞什么能去截他放出的传信玉符,楚月凝知不知道他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将玉符放出去的!
那是他在溧水漂了五十余年才攒到的灵石!
是他毕生积蓄!是他的大半条命!若非遇到走蛟这种极度危险的情况,他怎么舍得将价值数十万灵石的玉符捏碎。
结果呢,结果他居然还逃不脱要死的命?!
他不恨楚月凝恨谁?!
“我没有截你的传讯玉符。”楚月凝道。
商船管事大抵是没想到自己的心思会被一语道破,微微瞪大了眼睛,还残存着怨恨神色的脸上显露出错愕来,“那您此次前来……”
“我只是恰巧在船上。”
他之所以会选择带顾砚乘船,是知晓此时的溧水应当风平浪静、既快又稳,比他们单独驾驶飞行法器要热闹些,却没想到会遇到溧水走蛟。
船摇晃的太厉害,顾砚都没两日没合眼了。
再这么下去,若是船毁了,他得带着顾砚上岸重新驾车、等到了溧洋水域外重新找船。——溧洋周边三百里水域,都是只通船、不许飞行法器随意进入的。
来回换来换去的,他嫌麻烦。
还不如出手将商船稳住,顺水直达溧洋城。
也没将管事脸上露出来的怨恨放在眼里,面色平静的开口道,“船再行十里,有处暗礁,以商船目前行驶的状态来看,是无法躲开的,你若是不想在那里翻船,最好是能将船交给我来操控。”
商船管事略有些犹豫。
楚月凝也不出声催促,冷眼站在旁边看着。
他愿意给这艘船个机会。
但也只有这一个机会。
若是面前这个管事拒绝,他会转身就走,带着顾砚尽快离开此地,不管这艘船之后是翻是毁,都跟他们再没任何的关系。
管事沉吟片刻,咬紧牙关应了,“好!”
左右其他楚家人赶过来还不知道要多久,就算楚月凝修为全废,也是在溧水长大的、或许真有带着商船避开暗礁的本事呢!
赌一把,若是情况不对再把操控权抢过来。
他当即便引着楚月凝去商船的操控核心处。
片刻后,自进溧水起摇晃了两日的船终于平稳了下来,正在修补船舱漏洞的船工惊喜的发现,那些从缝渗进来的河水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全都凝结成了细碎的冰层。
“奇怪,流淌着的活水怎么会结冰呢。”
“溧水周边冬日也是暖和的,我还没见过有结冰的呢。”
船工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疑惑。
但很快,那点疑惑就转变成了惊喜,那些顺着裂缝渗水处不断蔓延开、凝结出来的细碎冰层,恰好将尚未修补好的裂缝都给堵住了!
冰层虽薄却格外坚固,不论外面如何水流冲刷、甚至撞到什么东西,都没有任何融化的迹象!
简直神了。
他们连日连夜、修补了好几十个时辰都没修补好的裂缝,就这么被那层细碎的、闪着银光的冰层给完美解决了!
谢天谢地,总算能够勉强放心稍微休息会。
鱼池正搁顾砚房间里玩儿摇摇乐呢,没摇了片刻船就稳了下来,他还觉得不怎么尽兴,语气略微有些嫌弃,“楚仙君的动作也太快了。”
说着趴向窗户跟前,示意顾砚过去往下看。
顾砚抱着玉碗走过去。
他们窗户对着商船刚驶过的路径,被甩在后面的溧水仍旧混浊汹涌,水面却留下两道约四尺宽的银白色冰道,像是将溧水这头凶兽捆着不能再肆意掀翻船只的绳索。
他能想象到从外面看时,这艘巨大的商船被冰道托举着,飞速在溧水中前行的壮观景象,怕是会令人惊叹不已。
鱼池不能玩儿摇摇乐的嫌弃没了,瞧着那两条冰道啧啧称奇,“楚仙君的手段,当真是不服不行。”
顾砚笑着轻轻点头,表示认同。
大雨接连下了四日。
第五日,他们撞到了溧水走蛟的罪魁祸首。
是条体型巨大,长得很奇怪的鱼。
那条怪鱼当时正被人围攻、受了伤仍凶性不减,各种在浑浊不堪的溧水里钻来钻去,每次尾巴从水里露出来,都会抽飞两个围着攻击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