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枕石受了殷渺渺的触动, 翌日起来,便有帮一帮原始人的念头。
这与昨天烤肉的举动不同, 不是一时兴起, 而是深思熟虑的决定。他仔细考察了整个部落的情况,决定从两方面入手。
首先是住, 幕天席地有蚊虫不提, 亦不抗严寒, 所以教他们用石头、湿土和树枝搭建窝棚。
这并不难, 用大大小小的石头垒出简单的墙壁, 用泥土抹上填充空隙, 最后用带有树叶的树枝编出屋顶, 以分量合适的石头压住即可。
原始人愚昧却并不愚蠢, 有几个留守的年轻人看见他做了一遍,立即原模原样地照着找石头,掰树枝, 笨拙又认真地模仿了起来。
梅枕石耐心地指导着他们, 一天下来,竟然搭出了三、四个窝棚。
他以为瞳会第一个住进去。然而,这位女首领全无此意, 反而将部落里的孩子和孕妇, 以及两个受了伤的人塞了进去。
梅枕石忽然就不讨厌她了。
女野人虽然野蛮不懂礼义廉耻,但也没有受到后世利欲尊卑的熏染,保留着一份人性的光彩。
也不太坏。
当然,生崽是不可能的。
幻境都是虚假, 美色都是虚妄。
教会了原始人搭建屋子后,梅枕石开始教他们制作武器。部落里的人最常用的武器就是削尖的木棍和石头劈成的斧头,简陋到没有朋友。
没有矿石铜铁,无法冶炼。他便就地取材,教他们用树枝和兽类的筋制作弓箭,又给报废的石斧加上手柄,以方便使用。
这么一来,瞳看梅枕石的目光就不像是猎人看待猎物的炽热,而是敬畏。
梅枕石暗暗松了好大一口气,混得愈发如鱼得水。
而与此同时,殷渺渺每天跟着巫传在林子里乱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想找出他所使用的的法术的秘密。
“你在干什么?”她已经能说简单的语句了。
巫传说:“找东西。”
“什么东西?”她追问。
巫传指了指脚边的野草。
“草?”
他点头,又摇头,指着树。
“树?”
巫传叹了口气,再度摇头,手指点过果树、荆棘、草丛,最后看向她,点着眼睛道重复:“草、树、果。”再指向胸口,“东西。”
殷渺渺只能猜他说的是不是找某一棵草某一棵树,而是要找草木类的东西。但并不笃定,故而识趣地闭了嘴,打算多看少问。
巫传作为部落里的巫,并没有被分配什么任务。他漫无目的地乱走,想到了什么,就停下来思考,累了就席地而坐,渴了就摘个野果。
殷渺渺算得上修士里面爱动脑子的,但也绝不可能花费大量时间在思考上。而巫传给她的感觉就是,外界的一切都不重要,吃什么穿什么乃至住什么,都不在他心中。
他真正的世界不是现实世界,而是脑海中构想的那方天地。
也许,巫传眼里的花草树木,和她看到的截然不同。
殷渺渺想着,不再观察巫传,而是学他一样随便坐下,支着头盯着树根下的蘑菇看。鲜红可爱的小蘑菇,像是一柄柄雨伞开放,蚂蚁驮着食物,忙忙碌碌地运进洞里,一条像蜈蚣又像蛇的长虫绕在树干上,不知在冬眠还是等待猎物。
非常普通的《动物世界》的场景。
这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呢?巫传一直强调“眼睛”和“心”,难道是她一直在用眼睛看,而不是用心看?
用心看……她忽然想起了冷玉的话。
看人要用“心”,而不是用眼睛,她明白是什么意思。可草木非人,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原本是什么样子,呈现出来的就是什么样子,眼睛和心看出来的,又有什么区别?
她不由疑问:“如何心观万物?”
巫传道:“你是有智慧的人,知道‘这个’和‘那个’细小的不同,知道为什么会打雷下雨,知道取火造屋。你已经看到‘万物’,只是,也被遮住了眼睛。”
殷渺渺静静听着。
“你和我说,‘大’和‘小’其实有‘粗细’‘高低’‘胖瘦’的细分。这是用眼睛去看,用心看,就是‘大小’,是一样的。”巫传会的语言有限,但尽可能得表述出来,“所有的东西都像是河流,有一个源头,你能辨别出每一滴水珠,是智慧,但追寻到源头,也需要智慧。”
他枯瘦蜡黄的面孔上,一双眼眸睿智无比:“你欠缺的就是这个,所以没有办法写出对的字来。”
殷渺渺沉思片刻,问道:“我曾经听过一句话,叫做‘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说的源头,是‘道’吗?”
巫传细细品味着这句话,半晌,慢慢点头:“是的,但这是没有办法说出来的东西。我们可以表现出来的,已经不是‘道’了。”
殷渺渺同意这个说法。
语言和文字固然了不起,但又有局限性,许多奥妙的道理无法被表达的,是不可名状的。
明白了这一点,她便再次尝试用心看。
一天倏忽而过,毫无进展。还因为白日耗神太多,支撑不住,夜深小憩时,靠在树下睡着了。
冷玉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她悄悄走近,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手臂上挽着殷渺渺穿进来的大红斗篷,轻轻一扬,斗篷就像云朵落下,盖住了殷渺渺。
而后摸索着在树背后坐下,亦安安静静的闭目。
梅枕石在远处的树上看见这一幕,脑袋里突然迸出了个想法:说起来,中洲好像有这么一个女修门派,势力不比凰月谷,不过三、四十人而已。门下的女修结社聚居,不与男子来往,若是感情特别好,便会结拜成姐妹,行卧一处,仿若爱侣。
也很正常,既然有龙阳之好,当然也会有磨镜之癖。
素微真君待冷玉态度微妙,冷玉则对旁人防备有加,唯独对她另眼相待。也许他当初猜对了一半,确实是一段三角恋,只不过冷玉苦恋的不是同门之人,而是……咳。
梅枕石打住了这个危险的想法,把头枕在手臂上,慢慢陷入了梦乡。
*
第三日。
巫传依旧在林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用手在虚空里画几笔。殷渺渺不再跟着他,找了个日暖风凉的地方,打坐冥想。
梅枕石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也不晓得如何才能离开这个秘境,闲着也是闲着,开始教原始人挖陷阱捕捉猎物。
冷玉安安静静,无半分存在感。
第四日。
同上,毫无区别。
第五日。
梅枕石找到了一种坚韧的草叶,教会了他们编织绳索和竹篮。
第六日。
无事发生。
第七日。
巫传又造出了一个字。
殷渺渺觉得这应该是个“木”字,草、树、林、丛……都是木。
金木水火土,巫传造的字都是某种基本元素。
这是他说的“本源”吗?
第八日。
瞳带梅枕石去了巫传那里。
巫传听瞳叽叽咕咕说完了一番话,点点头,取出一瓮特殊的颜料。叫梅枕石伸出手来,在他手背上画了一个图纹。
这是部落的图腾,像是一团火,朴素简陋,又蕴藏着某种奥妙。
部落里有好几个人都有类似的纹身,梅枕石觉得这是一种认可,代表他们已经接受了他这个外人。
因为看不出有什么危害,也就随它去了。
第九日。
殷渺渺将巫传造的“字”和八卦的符号对比,隐隐约约地触摸到了门槛。
八卦是由代表了阳的“—”和代表了阴的“--”组成的复杂符号。“道生一,一生二”中的二,就是阴阳,理论上来说,世间万物都可以用阴阳来表述。但纯粹的二进制对于古人来说,运算起来过于烧脑(?),所以又衍生出了八卦。
八卦代表的,便是古人对万物基本组成单位的推演,即是:天、地、水、火、风、雷、山、泽。
仍然以“火”为例。
象征着火的离卦,符号是,上下为阳,中间为阴。这是个什么含义,有许多种不同的解释,一说火照明四方,乃是属阳之物,但与乾比,又非极致的阳,故而有阴的存在,又一说天地之间,天有天火,地有地火,中为虚无,故上下为阳,中间属阴,还有一说,火的外焰温度更高,阳更盛,内焰温度低,故为阴。
究竟哪一种讲法正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殷渺渺从古人总结八卦的规律中,摸索到了一点他们的思路。
不要被表象所蒙蔽,着眼于其本身的存在。
抱着这样的念头去看巫传的字,就会发现寥寥数笔,看似是粗浅的简笔画,实则蕴含着更多的内容。
殷渺渺凝神敛心。不再去想天火、地火、雷火有什么区别,它们来历不同,名称不同,但追根究底都是火焰。
摒除人类加之于上的种种含义,回归到火焰本身。
火焰本身无法单独存在,必须有燃烧物才可以。所以,第一笔落在最下面,代表了燃烧的能量来源。而火焰是动态的不是静止的,代表火焰主体的笔画不能是笔直的线,要柔和,意味着运动和变化。
这么一来,雏形已有,只是并不够精准。
火焰通常分为三层,外焰、内焰、焰心。因此,火苗旁边要再添两笔,代表其常见的外在形态。
噌。空气中响起火柴划过的摩擦声。
一朵小小的火苗跳了起来,微弱又明亮。
成功了。
殷渺渺轻轻呼出口气,明白为什么之前看巫传写字的时候,感受不到任何灵力波动了。这具象出来的火焰并非灵力的显现,而是天地的感应。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种情况。当人们将一种不可名状的无形的事物,用有形的可见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时候,天地与之呼应,便出现了异象,有些类似于修士结丹、结婴时的天象,是天人感应的一种。
“你懂了。”巫传说。
殷渺渺展颜一笑:“是,多谢你的指点。我受益良多。”
这话拗口,巫传要想一想才能理解:“和你交谈,我也会了很多,你看。”说着把一块木板递过去,上面是用炭笔书写的字,全都是木字旁的文字。
巫传点着一个像“禾”的字,说“一个”,指“林”,说“很多个”,又指着“森”说“很多很多个”。除此之外,他还创建了花的写法,可惜不是“花”,而是更像“朵”字,代表了树根的字,又有点像“本”。
殷渺渺忍俊不禁:“你将它们细分了。”
“这几个。”巫传虚虚画了个圈,把刚才说的字圈起来,又点着最初的“木”字,解释道,“不一样。”
殷渺渺颔首:“我明白你的意思。”
“木”是本质,“森”“林”则是具体的某个事物,是外在的表达。所以说,她其实弄错了,巫传之前造的是“文”,现在创造的,才是“字”。
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
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
文字由此而始。
殷渺渺无限唏嘘,向巫传欠了欠身:“多谢。”当事人或许不明白他们所做的事有多么伟大,但她明白,因而由衷感激。
而巫传深深地凝望着她,同样慢慢伏低身,感谢她这些时日传授的智慧。
一阵清风吹过。
巫传的身体像是才出土的文物,短暂地惊艳了世人后,化为脉脉流沙,随着轻柔的风消散在了她的眼前。
草木枯朽,斗转星移。
时间再度流逝,无情地带走了眼前的一切。
殷渺渺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的刹那,场景变幻,她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
周围不再是蛮荒,而是高塔的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