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丞相府邸之后,冷衣清直接去了后院夫人的居处。
一进门,他便急急地对刚站起身来迎接他的夫人苏香竹道:“夫人,还要劳烦你速回一趟娘家,替我向岳父大人打听一个人——有关于此人的所有事情,一定要事无巨细,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要遗漏。”
苏香竹不由嗔笑道:“丞相大人一进门便急着催我回娘家,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妾身哪里做得不好,被丞相大人给扫地出门了呢!”
冷衣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由哑然一笑,将苏香竹扶回椅上坐下,歉然道:“是为夫过于唐突冒失,还请夫人莫要见怪!”
“让妾身猜一猜,到底是何人竟会让大人如此心浮气躁呢?”苏香竹美目流转,随即嫣然笑道,“昨日爹爹给大人提了一个宋行野,今日大人下了朝堂便急着要打听另一个人的事情,想必此人与那宋行野是有些关联的。
嗯——,妾身猜到了!大人所要打听的,定是最近传闻中所说的那位即将重返朝堂的定亲王爷,可对?”
冷衣清笑叹着道:“夫人如此聪慧,又岂有猜错之理!”
苏香竹忽然站起身来,玉指一伸,轻点了自己夫君的额头一记,薄嗔地道:“日日跟在你这位满腹经纶偏又一肚子鬼心眼儿的丞相大人身边,逼得妾身想不聪慧都不行了!”
冷衣清上前将她揽在怀中,调笑道:“当年夫人不就是因为看上冷某这一肚子鬼心眼儿,非要下嫁于当时还只是个小小中书舍人的我,结果迫得岳父大人在百般无奈之下,才不得不答应了这门亲事?”
苏香竹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这位容颜俊秀且儒雅不凡的夫君,叹息了一声,道:“当年嫁给你时,妾身也不过是指望夫君能像爹爹一般,成为执掌一方要务的一部尚书而已,没想到你如今竟已成了手握重权的一朝宰辅。
妾身虽是为夫君能够尽展胸中抱负而欣慰,却也不免担心夫君在朝堂之上树敌太多,况且伴君如伴虎,咱们这位皇上的心思则更是难度!”
冷衣清笑着安慰道:“夫人多虑了!为夫看似在朝堂上一呼百应,实则却是几无实权,根本不足以成为某些人眼中的祸患。尤其是现在北境告急,战事一兴,朝中格局便会变得越发微妙难测,皇上必得将我这个所谓的百官之首抬出来,以制衡权势日重的武将那一方。”
“大人指的可是那位曾手握重兵的定亲王爷?”
冷衣清却是摇了摇头,忽然若有所悟地道:“如今我倒是有些怀疑,这位所谓的定亲王,其实也只是皇上用来牵制我和军方的一枚棋子。”
苏香竹轻抚了抚夫君微皱的眉心,柔声道:“大人不必太过忧心,妾身这就回去,向爹爹问清楚关于这位定亲王爷的一切。”
“顺便也带玉儿去见见他的外公外婆。你前日不是还说,二老时常在你面前念叨他这个外孙吗?”
“是,还是大人想得周到。”
苏香竹忙唤人去找正在书房里埋头读书的小公子冷世玉过来。
待苏香竹带着儿子出门之后,冷衣清独自坐在书房里,回想着今日在大殿之上所发生的一切,不由陷入了沉思——
自数日前北境告急文书抵京的那一刻起,援北军主帅人选的问题便是梗在皇上心头的最大疑难。
想来皇上对枢密院和兵部的能力也是心中有数,早就未对他们抱什么期望,所以皇上首先召去商议此事的人都是从前的几位老臣,其中就包括已经致仕多年的前吏部尚书苏问秋。
当时这几位老臣确是提出了几个主帅人选,不过以苏问秋对皇上的了解,其中也只有他自己所提的宋行野一人最合皇上的意。于是,苏老大人便将这一重要信息知会给了自己的女婿——当朝的左丞相冷衣清。
正因如此,冷衣清今日才能在皇上询问宋行野之事时对答如流。不过,当时他并不是想在圣驾面前表现自己,因为他也猜得出,皇上当然会想到他和苏问秋之间的那层关系,对于他为何如此清楚宋行野的来历应是心知肚明。
然而,就在枢密使唐焕和兵部尚书张光时谁都答不出皇上的问题之后,他还是主动站了出来。
他此举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做出一种明确的姿态——身为百官之首的左相,他是赞同皇上启用宋行野为援北军主帅的。
而之所以要采用这样一种较为隐晦的表达方式,是因为他实在太了解当今皇上那种猜忌多疑的性格了。
在选德殿中,当皇上问起宋行野之事时,他并没有立即上前应答,而是把机会留给了唐、张二人,因为举荐援北军主帅人选,本应是军方的职责所在。
可是事实上,最先向皇上举荐宋行野的却是他的岳父苏问秋,至于定亲王今日的举荐,那则是另一回事了,而且怎么说他也是在苏问秋之后。
这样一来,皇上的心中虽也是认可由宋行野为帅,但还是难免会存了另外一种猜疑——会不会是他这个左相欲借举荐援北军主帅人选之机,插手军方事务,趁此大权独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呢?
所以,他决不能在支持宋行野为帅一事上表现得过分积极,给皇上留下一种他在故意向军方示好,甚至是意存拉拢的印象。
可是,同样是为了不引起皇上的疑心,他又决不能不有所表示。
皇上既已猜到苏问秋会向他这个女婿透露举荐宋行野之事,他若是在明知内情的情况下,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站在那里不表态,那么皇上又会怀疑他是别有居心,不想为君分忧。
不得已之下,经过反复思量,他才决定采用这种既不主动又不被动的方式,来表明自己支持宋行野为帅的态度。
只不过,今日借此事让唐焕和张光时都出了个大糗,倒是令他始料未及,且暗自得意不已。
这两位军方的重臣,平日里本就与他走得不近,尤其是北境战事一起,皇上对军方日渐倚重,他们便以为可以借此在朝堂上独霸一方,竟然这么快就开始不把他这个当朝宰辅放在眼里——
凡是军队调动与军资调配的事都不与他这个左相商量,一应请奏上书事宜也根本不经中书,便直接面陈皇上。
纵然是他这个左相再有气量,也绝不容许手中的权力如此轻易地被人夺走!
只是有皇上在那里冷眼旁观,他又不得不加倍谨慎,不能让皇上怀疑他有任何弄权之心。
故而虽不时有下属向他抱怨军方逾权,态度骄横无礼,他也只是对他们温言抚慰几句,然后将事情都压了下去。
只是那些朝臣们之所以能够在朝为官,自然个个耳清目明,焉能看不出他这位左相的大权已日渐旁落,且处处被军方打压而隐忍不发?
朝中情势出现如此逆转,那些目光短浅之辈便开始转投向军方一边,甚至起了武人治国的痴心妄想,却不知自己的所行所为早已触了皇上的逆鳞,终是不会有什么好收场的。
只有为数不多的那几位老成持重之士方能看得出来,皇上此时纵容军方耀武扬威,一方面是为了解决北境之危,不得不暂时依靠这些武人,另一方面,皇上很可能也存了另一番心思,他想让这些不知深浅的莽夫们在得意忘形之下行差踏错,留下确凿的罪名,以便日后将其一一剪除。
在他看来,正是因为皇上存了此心,才会在此时特意将代表军方最高权威的定亲王抬了出来。
然而他可以断定的是,今日选德殿上的那人,绝对不是真正的定亲王!
只怕是就连皇上也未想到,尽管他们做出了如此精心的安排,还是让他从见到这位定亲王的第一面起,就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不过,唐焕和张光时那两个庸才想必是不会看出任何不对,恐怕他们此刻正聚在一起,商量着该如何巴结上那位王爷,好将他这个左相彻底地从朝堂上踩下去呢。
只不过这个假定亲王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虽然他已经刻意遮掩,却仍是让自己从他的身上看出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当时他们三人进入殿中,定亲王刚回完皇上的问话,随后便很自然地退至一旁,以便让他们三人上前向皇上跪倒见礼,而在他们行礼的过程中,这位王爷一直垂手肃立,态度镇定从容。
这些举止都被他一一瞧在眼内,加上此前听到他与皇上对答的内容,当时他便猜到此人的身份应该就是定亲王。
可是当皇上亲口说出他就是定亲王之后,面对三位朝廷重臣的见礼,这位定亲王的回礼虽是毫无差错,但却显得稍微有些急切,让人不免感觉到他的一丝心虚。
虽然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却还是让他这位素来善察人心的左相大人起了一丝疑心。于是,出于谨慎,他又寻机试了这位定亲王一把。
在讲述宋行野的战绩时,他故意将被其斩杀的戎国右翼军大将关天豹说成是左翼大将关天虎,同时他一直在旁边偷偷地观察,那位曾亲自指挥过那场战役的定亲王听到这些之后,却是毫无反应,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其中存在的谬误之处。
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完全确定,这位定亲王是个假货无疑!
虽然是假货,却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假货。此人身上所表现出的那份镇定从容,绝对不是一个寻常之人可以长时间装出来的。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做了定亲王的替身?
另外,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那个真正的定亲王又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