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老太太心疼地蹙了眉,抬起一双枯瘦的手,想像他小时候那样,将他揽入怀中细细拍背安抚。
可她手才伸过去,戚展白就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怔怔瞧着她,眼珠子在眶里细微地颤抖,像在看洪水猛兽,目光里再没了小时候的依赖。
回不去了,再回不去了,从刚才那句话出口的那一瞬,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戚老太太心头狠狠一拧,合眸撇开脸。烛火投映她面容,眼角有晶莹在轻轻闪烁。深吸一口气,她在这片庞大的寂静中,缓缓开口。
云翳重新盘踞上空,才停歇了片刻的雨又倾盆而下,腐烂的往事宛如河底淤积的陈年老泥,在这一刻都泛着泡儿“咕嘟”涌了上来,污糟糟一片。
“你可还记得,我每年领你去祠堂祭祖,拜完一圈后,会把周围的人都支开,只带你一个人,去祭台角落跪拜一个无字碑?”
戚展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在袖底攥起,咬着牙尽量平静道:“您说,她是我们戚家的大功臣,曾在戚家落魄时,庇佑了我们数年,后来犯了错,才被陛下惩罚,死后不得葬入祖坟。”
“您还告诫过我,旁人不记得她可以,但我们戚氏不能忘记她。”
戚老太太点头承认,当时的话语犹在耳畔,此刻经他口中说出,却带出了一种无比讽刺的味道。她自嘲地笑了下,“我没骗你,她的确是我们戚家的功臣,只是......”
“只是您没告诉我,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对吗?”戚展白打断她,自他会说话起,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放肆地顶撞长辈。万籁俱寂中,声音有些颤抖。
雨水的潮寒之意从外间蔓延进来,灯火变得昏暗。鎏金铜炉上烟柱缓缓攀升,如丝如缕,在两人之间凝结出一团纠缠的白雾,弥久不散。
隔着那片朦胧,戚老太太抬眸对上他淡漠如霜的眼,里头血丝根根分明。
心口冷不丁被什么尖锐之物扎了一下,她启唇想解释点什么,可任何解释在真相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沉吟了片刻,终只化作一声绵长又无奈的叹息。
“她是我侄女戚采,我儿的堂妹,也是当今陛下的先淑妃。”
“先淑妃?!”
沈知确惊讶地脱口而出,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沈岸皱眉拿手肘撞了下他胳膊,他才慌忙住口。
戚展白是先淑妃的儿子,那也就是说,他其实是皇子?赫赫有名的湘东王,竟是陛下的儿子!
秘密太过惊世骇俗,若是传出去,只怕要颠覆整个大邺!
沈知确一时间无法消化,转头去看戚展白。
旁人倘若知道自己乃皇族后裔,怕是要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可他只用力闭了闭眼,再没有任何反应,像是认命一般。
烛火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影,英挺如旧,似一柄永不弯折的枪,却也是从未有过的伶仃孤寂,纸一般风吹可折。
良久,戚展白终于启唇,问道:“为什么?二十年前,戚家明明就诞下了一对孪生儿,其中一个被抱进宫,那另一个呢?我为何会......”
他唇瓣轻颤着,到底是没法说出后半句话。
戚老太太垂眸重新拨动手里的菩提珠,看似镇静,动作却早失了先前的章法。
“采儿进宫那年,正是戚家最艰难的时候。阂族荣耀,全系于她一人。她也是个争气的,承宠没多久,便有了身孕。”
“那时陛下膝下还未得一子,只要她能诞下一个健全的皇子,戚家势必能借这东风,东山再起。她也的确不负众望,生下了陛下的大皇子。大家都很高兴,摆了几十桌酒,一连庆祝了好几日,各个都翘着脖子,等着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可偏偏这时候......”
“你们发现我并不健全,是个半瞎。”戚展白再次打断她,嘴角凝着冷笑。那轻俏的语调,也听不出是在嘲讽他们更多,还是在讥讽自己更甚。
戚老太太语塞,嘴里泛出苦涩。
菩提珠在指尖定住,被她枯槁般的手紧紧掐入掌心,烙下深刻的印痕,她却感觉不到痛。
“皇子有损,别说采儿,戚氏阂族都有可能遭受牵连。太后便做主把事情压下来,所有知道内幕的宫人内侍,甚至奶娘,都全部杖杀。”
太后......
又一个熟悉的名字从她嘴里冒出,戚展白手指颤了颤,却也只是干干扯了下嘴角,什么话也没说,笑容比外间的冬雨话要寒凉。
“正巧那时候,我的儿媳,也就是颐珠,她也即将临盆。为了保住戚氏的门楣,太后连夜飞鸽传书,寻我商议,倘若珠儿生下的是个男婴,便来一出狸猫换太子。”
“你竟然同意了?”戚展白哂笑,“那可是你的亲孙子!”
“我如何能不同意!她是太后!为的又是戚家!”
戚老太太被威逼着,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像是把这二十年的委屈憋闷都尽数吼了出来。
摇晃的烛火映出她扭曲的脸,单薄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却仍旧不敢抬头看他,只盯着铜炉上的烟柱出神,逐渐,眼里有泪光闪烁。
“后来的事,你应当在西凉都听说了吧。”
“珠儿九死一生,诞下一对男婴。弟弟被母亲拖累,生下来身子就虚,一看便活不了多久。宫人便抱走了哥哥,也就是现如今众人口中的大皇子,苏含章。再然后......”
戚老太太哼笑了下,乜斜眼冷冷睨向沈岸,“显国公,国舅爷,您就来了。我们所有计划都功亏一篑,陛下勃然大怒,不仅将采儿打入掖庭为奴,还把含章也......”
说到这,她哽咽了,双目如同火烧一般,将沈岸收入其中,灼灼燃透。
沈岸却不避也不让,正面回视她,“老夫是为皇嗣血脉清白着想,坦坦荡荡,并无做错任何。便是重新再来一回,老夫也一样会出面阻止,绝不姑息。”
“坦坦荡荡?”戚老太太冷笑不已,“你敢说你没有受皇后影响,怕采儿借皇子之势,夺了你妹妹的宠?”
“你无凭无据,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你只需回答我,到底有还是没有?”
......
“够了!”戚展白大喝一声,眸底猩红,宛如渗出一层淡淡血痕。
他两人霍然闭嘴,竟是不敢再言一声。
“先淑妃既被打入掖庭,那我母亲......”戚展白顿了顿,磨着槽牙艰难地改了口,“颐珠夫人呢?”
不过五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珠儿......”戚老太太眼眸暗淡,下意识想去拨菩提珠,却发现不知何时,串珠的细线已经被她挣断,再续不上。
她心里也似有什么东西断开,默默将念珠收回袖里,张口,语气如同死灰般:“珠儿她记得含章身上的胎记,始终不肯接受你,非要把含章找回来。我便让人拿绳子将她捆在家中,对外说她病了,不好见人。”
“后来弟弟果然没撑过满月便去了,她也跟着疯了,也不知如何挣脱的绳索,竟从家中逃了出去。我四处派人寻找,哪里都找不到。只能跟族中长老商议,说她病逝,给她设了衣冠冢,将她的名字写在我戚氏功臣簿首页。”
“如此,也算补偿了她母子分离之苦。”
戚老太太叹息一声,攥了攥手心,终于是再次抬头看向戚展白。
“我知道,是我们戚家对不起你。但这些年,我扪心自问,一直将你当做自己亲孙来抚养,从未亏待过你半分,也从未强求你做过什么。”
“若你还认我做你祖母,我只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我们祖孙二人照旧像过去那样相依为命。你如今身上的荣华,也依旧是你的。我只求你一件事......”
她深深凝望他,眼底慢慢绷出几缕血丝。
“求你,不要再追究这事,也不要将这事说出去,含章他......他已经够苦的了,你也受不住这世人的非议。让这二十年前的事,就这么过去吧,好不好!”
戚展白眼里无波无澜,看着她,反问:“我还认您做祖母,那祖母可敢跟我说一句实话?您认的究竟是我这个孙子,还是湘东王这个孙子?”
戚老太太眸光一闪,但很快便笃定道:“自然是你!”
可那一瞬的慌乱,还是叫戚展白捕捉了去。他无力地扯着嘴角,鼻腔里发出“嗬嗬”两声干笑,摇着头,觑着面前的老人,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二十年前,他们为了戚家,毫不犹豫地将他视为弃子。
二十年后,他们又为了戚家,为了苏含章,那个千方百计要索取他性命之人,要让他独自咽下所有不甘,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唤了二十年的祖母、皇祖母,甚至还有叔叔伯伯......他们究竟拿他当什么呢?就只是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棋子么?
从始至终,他到底算什么?
灯笼在檐下飞旋,橙黄的光透过轩窗照在他身上,映不出半分暖意。
这个冬天,原来这般的冷,他竟一点也不知道。
戚老太太被他盯得不寒而栗,霎着眼睫回避,抿了抿唇,又起身想去拉他的手臂。
戚展白却扬手躲了开,“唰”地抽出腰间的佩剑。
戚老太太吓得慌忙躲开,脸色唰白,抖着指尖,“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沈岸虽与她立场相对,但此刻还是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挡在戚老太太面前,“你这是要做什么?就算她不是你的亲祖母,但至少也是你的长辈。别忘了,你身上还流着一般戚家的血!”
沈知确也匆忙上前拦人,“戚兄,三思啊!”
戚展白惨然一笑,“我此生至恨,便是这半身戚氏的骨血。”
边说,他边伸出左手握住利刃,当着他们的面,缓缓抹过剑身。鲜血如注,沿着他掌心不断流出,泅染银白剑刃,淅淅沥沥底在他脚下的地上,片刻便红了一片。
三人惊愕至极,以致不能言语。
戚展白却仿佛不知,更感觉不到痛,双目凛然望住他们,更望住戚老太太,“您养我这二十年,我亦保了戚氏门楣数年。如今,我便以这半身血脉,偿还余下的年岁。”
“从今往后,我与您、与戚家,再无任何瓜葛!”
一字一句,皆是从他腹喉深处吼出,伴着齿间磨砺声。
长剑“咣啷”坠地,他亦转身离去,长风卷起他玄色袍角,直至最后身影完全融于夜色之中,他都没再回过一次头。
作者有话要说: 没写完,醒来会补二更,保证晚上十二点前会更。
成亲啊,番外啊什么的都会安排的,放心吧。
第52章
沈黛这一觉睡得很是不踏实。
梦中光怪陆离, 什么景象都有。一场大雨贯穿始末,打落了花枝,也冲毁了墙垣, 一直下一直下, 她被困在其中,就没瞧见过太阳。
戚展白就站在雨幕深处, 没打伞,也没披蓑衣。
他神色极是痛苦,雨珠滑过他似微微扭曲的俊容, 华贵的锦衣被大雨淋得皱皱巴巴,整个人都在哆嗦, 像一只失魂落魄的丧家犬,全然没了昔日怒马鲜衣的意气风发之相。
沈黛心里跟针扎一样, 想冲过去抱住他,却被中间一堵无形的墙阻挡着,任凭她如何捶打,他都听不见,转身越走越远, 身影被雨幕彻底吞没。
“小白!”
沈黛大呼一声,“唰”地睁开眼,拥着被子惊坐而起。边上响起一阵“滋啦”的椅子磨地声和脚步声, 很快, 面前就伸过来一只手, 递给她一盏温茶。
却不是戚展白。
“昭昭,怎么了?可是叫梦魇着了?”沈知确急切地问,见她额上满是湿汗,忙抬袖帮她擦。
沈黛摇摇头, “无事。”
她接过茶盏抿了口,平复心绪,视线一一掠过屋内每一个人。
沈岸、春纤、春信、雪藻,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太。大家都在,大家都平安无事,唯独没有......
想起昏迷前最后的画面,和方才的梦境,沈黛的心骤然收紧,一把抓住沈知确的手臂,“小白呢?难道没从火里救出来?”
她这一抓,手劲极大。纵使是沈知确这等习武之人,也不禁疼得倒抽气,腮帮子都快吸到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