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雪藻咬着唇,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谁成想早就成了他们的瓮中鳖。
他惨然一笑,“你能这么肯定,想来是连那人的身份也猜到了吧?”
沈黛牵了下唇,悠悠吐出三个字:“苏含章。”
这世上有能力做到这些,且会不惜代价去做这些的,也就只有他了。
关山越已惊诧地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雪藻颤了下眼睫,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回忆,手用力抓着桌角,凝脂般的手背一根一根爆起青筋,宛如游走在皮下的毒/蛇。
“大殿下说得没错,我最该提防的人,其实是你。”雪藻笑容惨淡,听不出是夸奖更多,还是懊悔更甚。
“你既然什么都猜到了,又为要同我废这许多话?一个奸细,直接杀了不是更妥当?”
“我想知道为什么?”沈黛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他非要致王爷于死地?为了阻止王爷见到凤澜郡主,都不惜得罪西凉的新王?”
明明他们两人之间,根本没什么交集,在一块说过的话,有没有超过十句都是个问题。
还有之前哑女的事......
她实在想不通。
对这事,雪藻只能歉然摇头,“你问错人了,我只有奉命办差的份,没有向他提问的资格。”顿了片刻,从牙缝里蹦出字眼,“更不能反抗。”
风从窗缝泻进来几缕,牛油烛火轻晃,照映一地惨白。
庞大的无助感笼罩下来,雪藻情不自禁抓紧了膝上的布料,指尖克制不住颤抖,像一只落入蛛网的小虫,挣扎半天,却被困得更紧。
世间万物美好,而他却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生吞入腹的绝望。
“不能反抗?那为何还要救我们?”
雪藻“唰”地抬头,眼里盛满惊讶。
沈黛微笑,“方才我说的,是王爷的推断,接下来是我的想法。”
“那日在夜市,你有意让骆驼受惊是真。但比起通知楼上的人,你更想吸引周围人的注意,让当日来逛夜市的人都知道,我和王爷也在那。”
“毕竟苏含章在暗,我们在明。倘若王爷真循着蛛丝马迹,找上明月楼。楼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是王爷,恐怕也插翅难逃。”
“倘若王爷真有什么闪失,苏含章大可以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宇文涟,自己全身而退。反正也没人知道,他去过碎叶城。更没人会相信,他会去害王爷。”
“所以你才把事闹大,把街上的人都吸引过来。苏含章没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未免暴露行踪,只能选择撤退。如此,我和王爷才能平安。我说得可对?”
关山越已经被这一通话绕晕,皱着眉,掰着指头,蹲在墙角整理思绪。
雪藻呆怔了半天,等回过神来时,发现沈黛一直看着他微笑。眉眼弯弯,梨涡淡淡,烛火在她面颊氤氲开轻柔的光,剪影投在窗前桃花纸上,天然是一幅上好的仕女画。
雪藻由不得红了脸,撇开脸,梗着脖子道:“你......你别自作多情了!我就只是想给我家主子通风报信,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话虽这么说,他眼梢的余光却偷偷瞟了过来,可怜巴巴,像是在告诉她:自己方才那番话是假的,别信。
沈黛抿唇忍笑,不由暗叹了一声。
说这两人不是兄弟吧,但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却是一脉相承。
同时,她也有些惊讶。
认识了这许久,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雪藻这模样,没有刻意伪装的乖巧听话,完全由自己的真性情说话。
这才是真正的他吧。
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人,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报恩;被人说中心事,会脸红害羞,甚至还有自己的小脾气。
这样多好啊......没有压抑,完全活成自己。
“行!”
沈黛哼了声,也不跟他端着了,着手收拾茶具,“那你同我说说,你为何非要‘给你家主子通风报信’?你就不怕他生气,惩罚你?”
想起苏含章那只带血的板纸,沈黛不寒而栗。
这家伙的惩罚,只怕一般人消受不起......
雪藻又不说话了,本能地去咬下唇。
多年被当成女孩子教养,这习惯他总是改不掉。戚展白说了他几次,他也在努力改。齿尖一碰上唇瓣,他便跟立马松开。
迟疑了会儿,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一根细长的竹签子,尖处透着浅红,像是被什么水果的汁液染透了。签柄为了美观,被雕成了朵精美小巧的海棠。
沈黛眼皮一跳。
她喜爱花草,最爱的便是海棠。她身边一应物什,也都带着海棠纹样,便是竹签子这么可有可无的东西,她也喜欢让匠人在上头雕出花。
思绪散开又收拢,沈黛想起来了,“这可是你刚进王府那会儿,我同你吃西瓜时用的?”
雪藻点了点头,下意识又要咬唇。想起戚展白的话,他忙抿了唇,手在膝上不安地搓揉着,还是不敢看沈黛的眼,“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扎西瓜吃......”
所以他就把这竹签子保存到了现在?
蚊呐般的声音,在静夜里回荡,沈黛心头不觉一震,心中泛起一丝难言的感觉。
真像啊。
即便不是亲兄弟,性子却像极了亲兄弟,连对亲情的渴望,都出奇得一致。奈何造化弄人......
她正忡怔着,外间传来一串杂沓的脚步,夹杂纷乱的说话声。一群人的身影移过来,投在窗户之上的黑影从丈二金,缩成了正常大小。
雪藻跟惊弓之鸟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惶惶不安地低头捏着衣角。
戚展白先推门进来,瞧见他,眉心折出深刻的“川”字,瞪向关山越。
关山越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我的主意。”沈黛替他解围。
见后头宇文均和王容与搀着虚弱的凤澜郡主进来,她心惊了一跳,同戚展白说了句:“等会儿再同你细说。”便让出自己的位置,又沏了盏温茶递到凤澜郡主手中,让她暖身子。
宇文均叉腰在地心里打转,“他娘的,还是晚了一步,让那宇文沁跑了。小贱人,以后别让我抓到,否则我一定扒了她的皮!”
他边说边捋起衣袖,指天叫骂,冷不丁屁股上挨了凤澜郡主一脚。
沈黛捧袖暗笑。
这位凤澜郡主是太后身边的旧人,一看就是个重规矩的,怎么能容忍自己这个称王的儿子,说这般粗鄙的话?
这想法才打她脑海里晃过,上首端坐之人就呷着茶,半合着眼,用一种极其威严的态度教训道:“骂人的时候注意些,她如今也在喊我娘。”
沈黛:“......”
好吧,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其实也是在端正规矩,嗯。
“你们此番来这寻我,为的是二十年前,颐珠夫人的人事吧。”放下茶盏,凤澜郡主又恢复成了一贯雍容华贵的模样,视线平直望向他们。
戚展白本以为,她会借故拖延会儿,没承望她竟毫不躲闪,还主动先提了出来。
同沈黛对望一眼,他索性也不绕弯,上前长身一揖,执晚辈礼道:“倘若郡主知道什么,还请千万指点一二,晚辈感激不尽!”
沈黛看着他弯折的背脊,心中隐隐做痛。
论身份,他其实不必行这么大的礼,可为了至亲的事,他还是弯了腰,可见这事的分量,在他心中究竟有多重要。
恐怕连她都比不上......
沈黛眨着眼睫,慢慢垂覆下去。
凤澜郡主亦在看他,眸子里云遮雾绕,辨不清情绪,“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先答应我一条件。将你们陛下赏赐给你的封地,转让给我们阿均。我也不对要,就要碎叶城附近那一片,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疆国地域,岂能说给就给?她这是想让戚展白当卖国贼啊!
沈黛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宇文均替他不平道:“母亲,展白才刚救了您,是咱们的恩人,咱们不能恩将仇报,更不能趁火打劫。这样得来的领土,儿子宁可不要!”
“住口!”
凤澜郡主大喝一声,“他是救了我不假,但这事难道不是因为他那个假弟弟而起?功过相抵,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的。就算不计较这秘密的酬劳,那我这几年替大邺百姓在这受苦受难,难道还不值得他赔我几片地吗!”
宇文均自是想反驳,但碍于母亲威严,只能咬牙忍了。
“湘东王殿下觉得呢?”凤澜郡主重新睨向他,嘴角噙着讥诮,“我该不该得这几片地?我守了二十年的秘密,又值不值这几片地?”
戚展白亦淡淡瞧着她,眉眼凝在光线暗处,情绪难辨,像是在斟酌这笔买卖到底划不划算。两人视线在空中连接,隐约有火星子“滋滋”闪烁。
雪藻急了。
归根结底,凤澜郡主还是在为劫持之事生气,假若没有他无端掺合一脚,王爷根本不至于这般被动。倘若王爷真因这事,一世英名毁尽,像达玛活佛一样遭万世唾弃,他便是死一百次,也偿还不了这份罪孽。
心一横,他上前一步,要跪下磕头认错。
可膝盖还未触及地面,就听戚展白讥笑道:“本王方才敬你是我大邺的郡主,方才这般客气,现在想来,竟是我自作多情了。西凉生活二十载,你早已不是我们的凤澜郡主。”
目光一凛,他语气陡转直下,“但我戚展白仍是大邺的戚展白!”
“我一生粗陋,身无长物,不值一提,唯有三样乃此生挚爱,珍之重之,九死不悔。其一、乃我大邺万里河山;其二、是我血脉至亲;其三、亦是最重要一样......”
他眼眸忽而柔软,望向沈黛,撞见她呆怔娇憨的模样,冷硬的声音不禁化作了水。
“便是昭昭。”
“三者皆不可背弃,倘若要我舍其中一样,去谋求旁物......”他冷笑,一字一顿铿锵道,“毋宁死!”
说罢便不再多言,扭头去牵沈黛的手,打算离去。
这番话还在耳中激荡,沈黛腔子里似涌起一股血潮,催得她转向上首面色已然煞白的凤澜郡主,纳了个礼。
“这礼是敬我么大邺曾经的巾帼,凤澜郡主的。也是我们为近日之事,向您赔的罪,如此我们也算两清了。至于我方才为您斟的茶,全当是替您清洗近来口中积攒的污秽了。”
说完,她便仰头,亮着眼睛看戚展白。
戚展白忍俊不禁,小丫头的嘴还是这般凌厉,到哪儿都不让自己吃亏。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默契尽在不言中,携手正打算离开。
身后响起一声爽朗的笑,“你这倔脾气,当真说不清到底像你父母亲中的哪一个,倒是和太后如出一辙。”
戚展白蹙眉,不知她作何突然说这个,迟疑着回头,就见她瞧着桌角的那只牛油蜡烛,长睫搭落下一片浅淡的弧影,乌瞳藏在里头,微微失焦,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
“当年的事,我也只略知一二。”
“那时颐珠夫人快要临盆,太后打发了几个得力的人手,去戚家帮忙,其中就有我。那一对双生儿来得艰难,夫人几乎是拿自己的性命拼来的,还闹了血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