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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她忽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一点,不仅是因为他灼热的身躯,他低沉的呢喃,他霸道有力的动作,他坚定温暖的怀抱——

脑海中却又浮过这许多年来他的模样。从缩在阴影里的六岁男孩,到暗室中那个秀丽而空洞的少年,到如今,执掌天下的皇帝陛下……

光阴是握不住的流水,而眼前人却仍旧与她相伴。

她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

这一晚便沐浴就花了近半个时辰,到得后来水都快凉了,顾拾抱着阿寄出水来,给她穿好了衣裳,阿寄去殿前看了看晚膳,回来要叫他时,却发现他已经在床边睡着了。

他的手中还捧着她白日里读的那一卷书,人却已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伏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阿寄给他除了鞋,又费尽力气将他半拖半抱着挪到了床上,盖好被子,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她吃了一惊,仔细看去,少年却并未醒,只是深深地皱着眉头,口中喃喃自语,声音都混沌地吞在了喉咙里。阿寄顿了顿,就着他的手去碰了碰他的额头,立刻被烫了回来——

“阿寄……”他忽然喊出了声,“阿寄,你不要……不要恨我……”

她的眸光黯了。

她将手慢慢地、一点点抽离了他的抓握,又拢紧衣襟去书案边写下一张纸,走到寝殿外去招来了张迎。

张迎一看,惊道:“陛下他……”

阿寄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张迎环顾左右,急急地道:“要不要奴婢去将御医叫来?一定是落雨的缘故……”

阿寄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那字条。张迎挠了挠头,“那好吧,奴婢先去熬药。”往外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踟蹰了半天才道:“殿下,这些天来陛下他心情不是很好……请您千万担待一些,他也是很想来看您的,只没法子……”

阿寄朝他笑了笑。张迎只觉那笑有些令他难受,更多的话却也说不出来了,只得仓皇地告了退,去给皇帝抓药。

***

顾拾觉得自己仿佛是掉进了一个火坑里。浑身都燥热不堪,汗水流干之后便渗出了血,在烈火中煎熬得声音都断裂掉。

只要一滴水就好,他想。

谁愿意给他一滴水,他可以交出自己的所有……

他等了这么多年,他忍了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往深渊里堕落去,可是谁知道呢,他原本只需要一滴水就足够了啊!

——仿佛是响应着他内心的绝望,忽然间他眼前的黑暗中亮出了一道光的缝隙。

他迷茫欲睁眼,却竟然真的有一股水流脉脉地流淌下来,温柔地流入他的口中,他抿了抿唇,品出清苦的味道。

是药。

日光终于晒到了他的眼睛上。

顾拾终于睁开了眼,看见床顶上陌生的帐帷和重重叠叠的金博山,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今日不需上朝。

是了,因为今日好容易可以歇息一会儿,所以自己特意赶来了北宫一趟,要来瞧一眼阿寄……

阿寄也许就是一种他赖以生存的□□。

他转过头,就看见了阿寄。

她此刻正跪在床榻边,关切地凝注着他。她手中捧着膳盘,盘中糕点的香气散发出来,顿时催出了顾拾腹中饥饿。

他动了动干哑的喉咙,“你怎么起这样早?昨晚……”他尴尬地笑了笑,“昨晚折腾了你,我却先睡了,真是……”

她摇摇头,将膳盘放在一边,又伸手去碰他的额头。服过药后他高热已退,她心中松了口气,便起身去叫御医进来。

顾拾看着她就这样离开,心里无端地懊恼,身子偏又更乏力了。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走入寝殿,在床边跪坐下来,“老臣程钰,奉皇后诏旨,来为陛下诊脉。”

顾拾摆摆手道:“不必多礼。”

程御医应了一声,膝行上前,顾拾便将手伸出来。老人望闻问切了半天,顾拾盯着他的脸,忽然道:“你叫程钰?”

“是。”

“朕是不是见过你?”

老人的目光静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顾拾觉得这个老人的眼中充满了来世的智慧,就好像他是个下凡的神仙、专为救他于这一刻的苦海一般。老人收回了手,却道:“陛下素来体健,昨夜只是偶尔不慎沾了寒气,只需调养一番便好。”

“朕见过你。”顾拾换了肯定的语气,“朕很小的时候,就在这雒阳的宫里,见过你。”

程钰叹了口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顾拾顿住,片刻,笑了笑,“是啊。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程钰一边敛袖写着药方,一边慢慢地道:“老臣与阮太傅是旧识,阮太傅当初执意要留下来陪伴陛下,老臣是劝过他的。”

顾拾微笑道:“你劝得对。”

程钰笑了笑,续道:“后来郑逆迁都,老臣没有跟随,便留在了雒阳,一心钻研医术,也不知长安那边岁月换了几何。这一回,是皇后殿下亲去找了老臣,让老臣回来继续做这个御医……”

“她去找你?”顾拾下意识地道。

程钰停顿了一下,“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顾拾抬起头,看见老人已将药方写完了,正垂手低眉,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深沉。他道:“你问。”

“皇后是为何而哑了的?”

这话一出,顾拾的目光陡然一颤。

“她……”他努力镇静,努力回想,“她似乎是饮了□□……是长安的掖庭狱里的□□。”

程钰点了点头,“但据臣所知,内宫禁药里只有一种是哑毒,它是需要每日两服,连服十日之后,人的声音才会完全哑掉——陛下,请恕老臣再问一句,皇后殿下为何要服下这样的□□?”

“为何?”顾拾惘然,“难道不是郑嵩逼她……她不肯说出口供,就……”

“口供?”程钰一愣。

顾拾望向他,脑海中电光火石地掠过了一个念头,他却没能抓住。那一定、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口供!

郑嵩要的是她的口供,却为什么要把她毒哑?这样不是自相矛盾吗?!

程钰停顿片刻,叹了口气,“陛下,这种哑毒煎煮费时,服药又须人手看管,十日之中,服药之人极尽痛苦……”

顾拾的手在被褥上握紧了,一点点地,握成了拳。

“朕明白了。”他的声音仿佛在发颤,仔细听来,又似是错觉。

程钰低声道:“陛下……陛下想不想让皇后重新开口说话?这种哑毒,臣……”

顾拾陡然抬起了头,眸中光芒亮如妖鬼,“你可以做到吗?”

“臣不可以。”程钰摇了摇头,“但臣知道,有人可以。”

☆、第50章

少年人的病, 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得这一日午后, 顾拾再度从昏睡中醒来, 便觉身上已松快了不少, 再低头一看,原来昨夜汗湿的衣衫都被换过,一身清清爽爽。

这大约也是阿寄做的吧。

她总是这样体贴、这样周到, 他有时甚至会对她的体贴周到生出些不可告人的怨恨来。

而阿寄正在书案前执笔写着什么东西。静谧的午后,敞亮的天光透入窗纱, 雨后的空气清新中泛着微凉的苦。她的神情平静而专注, 偶尔抬手将发丝捋到耳后去,侧影幽微动人。

顾拾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书案前,阮寄搁下笔,给他端来一杯水。他默默地饮下,润了润喉咙, 低声问:“雨停了?”

她点了点头。

他将水杯还给她,指尖与她相触的刹那, 觉出她的手异常冰冷。他拉过来给她暖着,她脸上便微微泛了红。

“阿寄。”他的声音仍旧泛着沙哑。

她抬眸看向他。

“阿寄,失去声音……在十日里,一点点地失去自己的声音, 是什么感觉?”

阿寄的眼睫猝然一颤,手指往回缩,却被他不容置疑地抓握住了。

“……是为了我吗?”他没有看她, 将额头慢慢靠上了她的手背,仿佛是抓着他在这人世上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为了从掖庭里出来,来守着我,是这样吗?”

阿寄没有动,也许是太过震惊,也许是她实在已很久不曾去回想那么多年之前的事情,以至于此刻感到了些许错乱。她又想起掖庭那小小的窗,窗外除了黑暗以外什么也没有,而九岁的她一个人蜷缩在草席上,全身痉挛发抖,双手抠着喉咙,从干燥的舌底不断地发出嘲哳难听的声音……

那应该是她这一生都不愿意去回顾的十天。

是为了他吗?她想。

可能是吧,毕竟她曾经见过这个少年,在南宫,在太学,在从雒阳迁都去长安的车驾上……

她曾经给他讲故事听,希望能让他不那么寂寞,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然而却被郑嵩的人发现了,郑嵩威胁她不可以再去见他,否则就要杀了她的母亲……而她却不知哪来的勇气,将计就计地跟郑嵩提出了条件。

其实,归根结底,她只是太想要自由了。

就和他一样,太想要自由了。为了自由,她愿意放弃一切,更何况只是一把声音……

忽然手背上溅落了一滴泪。她错愕地低头,却只见他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年少的肩头,而泪水仿佛烙印一般接二连三地烫在她的手背上。她有些慌张,心好像被一根细丝一圈圈紧紧缠绕住,连呼吸亦不能,极痛,极苦……

顾拾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他不再哭了,而阿寄也没有再抽回手来,他抬起头凝视着她,被泪水洗过的双眸澄澈如黑曜石。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然后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起身下床,一边披衣一边走到了外间去。

他又要离开了么?她心中没来由地慌乱。他这番离开,要到何时才会再回来?

她两三步追了过去,却看见他正从帘帷下转去前殿。她一手扶住了屏风,牙齿咬住了下唇,竟连喊他一声都做不到。

***

顾拾从章德殿出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雨后的空气清新中带着刺骨的冷,泥土里翻搅出来荒莽的味道,他看了一眼这御苑,自从阿寄住进来后,这里虽不算华丽,却也毕竟有了欣欣向荣的人气。

草木也跟人一样,是知冷知暖的。

张迎正在殿外守着,见他出来,有些讶异:“陛下要去何处?今日可以休息的,陛下不是说要陪……”

“就你话多。”顾拾扫了他一眼。张迎自觉地噤了声,脸上却仍写着不服气。

顾拾转过头,对他轻轻一笑:“你想不想让阿寄开口说话?”

张迎一听,嘴都张成了圆形,竟是震惊得张口结舌。再仔细一看,陛下的眸中却泛着红,他欲待再问,却被顾拾截住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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