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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灰扑扑的一只小小香囊,布料上的牡丹花仿佛已凋谢尽了。香料大约也已残灭,边边角角全是被火焰灼烧发焦的痕迹,再不见当初从那雪白袍角割落时的一点风色。

阿寄死死地盯着它,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它一样。

张迎却突然站起身来,“那是什么意思?”

柳岑看着阿寄的表情,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我的人在南宫却非殿内外找到了十几具烧得焦烂的尸体……这只香囊,也是在却非殿前殿捡到的。钟嶙纵火时他也跟钟嶙在一处,钟嶙既被烧死了,那他想必,也没有逃出来——”

☆、第68章

阿寄看着那只香囊, 缓缓地开了口:“你又如何知道,这是他的东西?”

也许因为长久不进水米, 她的嗓音发哑, 眸色是沉沉的黑。

“难道这不是他的笔迹?”柳岑笑笑,解开了香囊,抖出里面的内衬, 现出在极细微的角落里题写的蝇头小楷——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张迎忽道:“这是我们被钟嶙关起来的时候,郎主自己写的……”

阿寄沉默地凝视着这八个字,一时不再说话。

她的表情都隐去了, 像是成了个麻木不仁的木偶。

柳岑看着她,内心如被刀割, 话音却愈加残酷:“这是陶潜的《停云》吧?‘霭霭停云, 濛濛时雨’, 他是从何时就注意到时世艰难了?”又轻笑一声, “说不得, 也许他只是想说‘岂无他人, 念子实多’吧!”

霭霭停云, 濛濛时雨。八表同昏, 平路伊阻。

……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 抱恨如何。

阿寄闭了闭眼。

她忽然想起来他们在废墟里度过的最后一夜,想起来他在帘外欲言又止徘徊的身影,想起来他面对她的质问时淡淡的笑容。毫无意义的场景, 毫不留恋地飞逝而过,她什么都抓不住。

到了那最后一刻,她也不曾相信他。

柳岑轻轻地放缓了声音,温柔地道:“阿寄,我知他对你好,就算他是个昏君,你也还念着他。可是阿寄,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要为自己打算打算……就算你不想管自己了,可你还有个孩子,是不是?”

听了这句话,张迎下意识地用双臂护住了顾雒,求助地看向阿寄。

而阿寄却只是抬头掠了他一眼,低低地道:“你想要什么?”

柳岑淡淡一笑,“你终于肯看我了。”

阿寄没有想到柳岑也会这样子笑。记忆里的他好像还是个诚恳、善良、略带些急躁的少年,可多年以后,他竟已学会了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柳岑笑道:“曾经顾真为了逼顾拾出面,立意每天杀一个人;我想这是个好法子,我总会用上的。”

“你想要什么?!”阿寄低声道。

柳岑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声音沉了下去,“时至今日,你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阿寄?

“我什么都要。”

柳岑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一时间房栊俱寂,仿佛连灰尘飘飞的声音都能听见。

张迎走了过来,关切地对阿寄道:“姐姐,你也早些休息吧。好在今日阿雒已吃饱睡了,不会吵你。我就在外面,你有事便叫我。”

阿寄轻声道:“谢谢你,张迎。”

张迎一愣,旋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姐姐说哪里话,毕竟郎主和姐姐是我在世上仅剩的亲人……不,现在只有姐姐了。”说到此处,他又有些难受,连忙别过头去,“那我便告退了。”

张迎离去,斗室重归于寂静。烛火熄灭了几盏,只留下近床榻的那一点光亮,映得满室风影幽微。黑暗重重地迫近来,阿寄慢慢地将身子蜷缩得更紧了,帘幕翻卷,铁马作响,无星无月的夜幕之下,只剩得一个黯淡的、卑小的影。

***

秋雨微凉。

顾拾醒来时,感觉到雨滴渗入口唇,微苦地滋润过干哑的喉咙。自己好像是身处一架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车轮辘辘地轧过并不平整的地面,时而还闻得一两声马嘶。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所见却是一片夜的浓黑,这大约是在树林之中,微微颤动的树叶上不断滴下雨水,草丛间可闻寒蛩的哀鸣。

“你醒了?”身边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

顾拾撑着身子慢慢地半坐起来,那人见状忙来搀扶,一边道:“我们正要往北去,见你躺在路边,就捎上了。你昏迷了半个多月,我们都想你会不会死了呢。”说着还尴尬地笑了笑。

顾拾勉强动了动嘴唇,想笑却笑不出。

往北……往北吗?

那雒阳呢?他现在岂不是离雒阳越来越远……也离阿寄越来越远了?

身子还陷在半死的绝望之中,心却已开始为求生而蠢动。他想活下来……原本他孤注一掷放火烧宫,也只是为了逃生而已啊!

如果不能留住这条命,那所有的英雄意气又有什么用处?

“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顾拾的双眼适应黑暗之后,便见到坐在他身边的是个戎装佩剑的男子,对面还坐了几人,衣着朴素,但手中俱持着刀枪。他垂下眼帘默默回忆,自己并不是倒在随意一条路边的,自己好像是倒在南宫的宫城外……若如此,则这些人很可能是从宫里逃出来的,或许就是宫中的禁卫也说不定。

他们为什么要逃?

顾拾张了张口,想说话,却觉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痛,难以发出声音。他只能指着喉咙朝这些人示意了一下,后者却给了他一只水囊。

他解开水囊咕嘟嘟地喝了下去,便听那个看起来是领头的戎装男子道:“这位兄弟,实不相瞒,我们是要去北地投军的。眼下雒阳成了柳家的孤城,江南被柳岑折腾得不成样子,我们总不相信……不过听闻北地的关将军和袁先生治军严明,又有鲜卑相助……”他顿了顿,“我们本没想到你昏迷了这么久,待会到了地界,可能便照料不了你了,这里还有一些盘缠和吃食,兄弟便拿去用吧。”

顾拾沉静着,水囊被他攥在手里。戎装男子又道:“兄弟如不放心……”

顾拾突然开了口,嗓音低哑地说了三个字。男子怔了怔,没有听清楚,倾身过来,听见他重复道:“……我也去。”

男子不由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他几眼,半个月来,他们猜测着这个人的身份,只觉他是个荏弱无害的年轻公子罢了;待得顾拾醒来,那双眼睛却锐利而深沉,透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冷淡之色。

“那可是军营。”男子踌躇道,“袁先生已于前日起兵讨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让你入伍……”

顾拾抬起眼,终于有了力气微微地一笑,声音于坚定中透出一丝急迫:“我要见袁琴。”

***

八月,北方五郡联兵而起,奉主将袁琴号令,分兵齐进,讨伐雒阳。

入主雒阳之后,柳岑发现自己却是入了别人的彀中:雒阳除了披着一身所谓的都城王气以外,不能带给他任何好处!自从渡过长江,他便直奔雒阳从不停留,以至于长江以北只剩雒阳一座城还在他的掌控之下,便连原属于他的江南也因路途遥远而顾不过来了。

每日都有将领和大臣逃跑,有的甚至是投靠了北地。

柳岑怒气冲冲地直入章德殿时,阮寄正抱着孩子一边翻书一边哼着歌。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顾雒在母亲的怀抱里,听着温柔的曲子笑眯了眼,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好像还要给她打节拍似的。柳岑站在帘外,心里的怒气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片惨淡。

这明明是一首悲惨至极的战场哀歌,小孩子根本不会明白。

忽然孩子的动作停住了。阮寄感觉到什么,侧首看去,便见到了柳岑。

她又收回了目光,只是不再唱歌了。

柳岑走了出来,低声道:“阿寄。”

她不说话。

“我知道你已不是哑巴了,阿寄。”他涩涩地笑了一下。

半晌没有人回应,他只得又说了下去:“袁琴起兵了,你知道吗?明明是关泷的军队……不,应该说,是顾拾的军队吧?也不知袁琴如何使唤得动……”

阮寄的神色变了。他知道她在认真地听着,于是在她书案对面坐了下来,续道:“这个袁琴我也见过,他不是从不肯做出头鸟的么?如今他怎么敢扯旗造反?”

阮寄道:“人是会变的。”

“是啊。”柳岑盯着她的表情,“当初顾拾引诱我攻打南宫,解救了东城和北城的百姓,我还道他是条汉子,十分地佩服他。可如今看北地这情势,我又不由得怀疑他了。

“他若当真要解救百姓,为何还要留着北地的军队?为何不索性让关泷他们全都向我投降?更不要提还有虎视眈眈的鲜卑人,根本不把我当回事——”

“他已经死了。”阮寄打断了他的话,“死了的人,想不了那么多。”

她的容色看去是那么平静,眸光如沉着的深海,全然探不见底。她就这样说了出来,明明知道说出口便再不能更改了,明明知道说出口便是最悲哀的妥协,可她仍然说了。

他已经死了。

柳岑看着她,清淡地一笑,“你终于想通了?”

阮寄低下头,孩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

想通或想不通,从来没有分别。人生从来没有给过她其他的选择。

柳岑凝望着她,手撑着书案倾身过来,她不由得往后退缩了一下。他的气息倾吐在她额发间,声音低得有些暧昧:“我们成亲吧,阿寄,我会对你好的,比顾拾更好——早在五年前,我就该这样同你说了。”

那双曾是温柔的眼眸也变得深黑如渊,与恨意别无二致的爱在那深渊底里纠缠着堕落了下去。

☆、第69章

柳岑决定将御极大典与自己的婚典一同操办, 在登基为帝的同时封阮寄为皇后。

这本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但朝堂上剩下的臣僚已然寥寥, 通晓礼典的官员都不知去向, 柳岑的脾气又一日比一日地乖戾——

曾有一位将军犯颜直谏,说为今之计,只有出城去主动迎击五郡兵马, 而不是龟缩城中,却被柳岑拖下去以军法斩杀。

于是便没有人再说话了。

柳岑有时还会到章德殿里来,特意地问阮寄:“当初阮太傅不是治《礼》的名家?你我二人的婚礼,便由你来定夺如何?”

阮寄抱着孩子抬起头——她没有一刻敢让顾雒离开自己的怀抱——看了他一眼。

她愈来愈少说话, 而那双眼睛愈来愈清冷。

很久以前,她也曾对柳岑抱有一些感情:感激, 欣赏, 信任, 亲近……虽然那些都不是爱, 但现在, 便连那些也都不剩下了。

很久以前, 柳岑曾希望自己可以读懂她的表情。他知道顾拾可以, 毕竟在长年累月的光阴里, 顾拾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内心纯粹得只能装下这一个女人。柳岑便想, 若是自己可以读懂她的表情,那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现在他终于可以了。

她的表情原来是那么简单的。即使她不说话,他也能看明白, 她厌恶他。

在那厌恶之中,竟还掺杂了一丝痛苦的怜悯。

他想这就够了。虽然他憎恨被怜悯,但他毕竟看出来了她的痛苦。如果自己能让她感到那么一点点的痛苦,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那——那他自己万劫不复,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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