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六日,荣升副将的李绍荣带着百骑追上了一股西逃的吐蕃人。
那些人大车小车,载着帐篷、家什,赶着牛羊。甫一看到这支全副武装的唐人骑兵,在周边护卫的男丁便冲了出来,更有数十人翻身上马,嗷嗷叫着,一副决一死战的模样。
李绍荣一马当先,手中马槊连连挥舞,劈刺挑推,连续击倒数人。
跟随他的军士们哈哈大笑,显然不把这些吐蕃牧民放在眼里。他们手持雪亮的骑矛,排成紧密的队形,只一下便冲破了迎上来的吐蕃牧民。
兜转回去后,再冲、再杀,如大人戏小孩一般,将这些人迭次斩落马下。
常年脱产训练的精锐骑兵,与农活缠身的普通牧民,到底哪个强,相信已经有了答案。
西南方又响起了马蹄声。
李绍荣面色微变,及近一看,原来是自己人。
“徐副将,来得正好,抓到肥羊了!”李绍荣一槊挑飞了一名吐蕃步卒,哈哈大笑道。
“李副将好运道。刚入会州十余里,便逮到了大鱼。”徐副将策马奔了过来,笑道。
“什么?竟已经冲到会州了?”李绍荣的马槊似乎卡在了人体骨骼内,他驾轻就熟地松开槊柄,抽出铁锏,敲破了一名吐蕃士卒的脑袋,嘴里还在与徐副将问答,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是,某也是从俘虏口中得知的。”徐副将的马槊后面系了根绳子,捅进敌人身体后,直接松手。马槊带着尸体在地上拖了几步,便直接甩脱。而此时的徐副将,早已抽出一把马刀,轻巧地划过一名吐蕃士兵的身体。刀不是很锋利,但依然在敌人身体上划出了恐怖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会州啊,终于打到会州了!打完这一仗,就—回—家!”李绍荣喘着气连敲三下,才将一名难缠的对手敲落下马,似乎是一名酋豪?
“如果定远军顺着黄河而下,直捅乌兰,这仗就能打得更快了。七千多人呢,就是不知道大帅有没有安排。”
“大帅用兵如神,定早有安排。”李绍荣回道。
两百骑兵纵横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满地。数百名吐蕃老弱妇孺瑟瑟发抖,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第032章 船
马万鹏一大早就被喊了起来。
他是华州人,关中巢乱那会,因为会建造、修理船只,被黄邺抓进了匠营。攻同州时,在朱温军中效力,后来一路溃退回了长安。
巢众败退后,河南烽火连天,漕运断绝,他的日子一下子艰难了起来,连带着家人,饥一顿饱一顿的,实在不像样子。
此番灵武郡王入关中,四处搜罗造船匠人。马万鹏听闻后,都不用人找上门来,主动前去应募。没办法了,自己苦一点没什么,但让一家老小跟着吃糠咽菜,这就不是滋味了。
“吃点食水,准备出发了。”一名小校走了过来,满脸严肃地说道。
“张队头,这才卯时三刻,怎生就要出发?”随队的伙夫给大伙端来了早膳,马万鹏看着面前的食物,随口问道。
酥油、奶渣、杂粮饼、盐豉。不是不好,实在是不符合马万鹏的口味。不过他也是尝过饿肚子滋味的人,自然不会挑剔,很快狼吞虎咽了起来。
伙夫是党项人,他只会做这些,家里亦只有这些东西。
他们这支队伍,一共三十余人,其中一半是州兵,五人是船匠、木工,包括马万鹏在内。
剩下的诸如马夫、伙夫之类的,都来自党项部落,要自备粮食、炊具、马车、草料等,随同这支队伍一起出发,算是徭役摊派的一种。
党项伙夫做的食物,当然是党项风格了,你还能指望什么?
“早点忙完,早点回县里。”说到这里,张队头犹豫了一下,含糊道:“过些日子,某就要去衙军了。”
“张队头神射无双,一杆枪术又出神入化,早该去衙军了。”有人笑道。
张队头闻言很是开心,便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马奶酒,道:“某要去丰安军,日后便难以与诸位相见了。”
丰安军、新泉军是即将组建的两支衙军部队,归属右厢,这事大家都知道,因为从上月开始,各县都贴了告示,为丰安、新泉二军招募壮士,很多人都去应募,毕竟衙军赏赐多,一人从军养活一大家子人,可不是什么虚言。
只可惜幕府的要求太高,不是什么人都要,让不少人唉声叹气。
马万鹏其实挺羡慕那些军士的。他早年学文,学不进,后来去投军,因为不会射箭,没人肯要他。文不成武不就,这就没办法了,得吃饭啊!于是在亲戚的介绍下,拜师学艺,当了一名船匠。
不得不说,他在木工、造船这一行挺有天赋。二十年下来,技艺青出于蓝不说,更难得的是全面,木工手艺好,懂造船,会挑选、识别船材,还懂不少航运知识。故来到灵州之后,很快脱颖而出,当上了新设立的怀远造船工坊的一名工头,月俸两千钱,工坊还包一顿午膳,家里的日子一下子就好转了起来。
妻子李氏和大儿子在家种地,租的军属农场的田,一年收租三成五,不高。家里老人身体不好,能活着到灵州就不错了,实在干不了重活,不过也从官家那里领了一些驼毛,在家帮着织一织褐布。
这定难六州真有意思,不纺羊毛,纺驼毛,听说有两百年的传统了,也不知道咋回事。
马万鹏当然知道新组建丰安军、新泉军的事情。作为一个懂不少航运知识,也跟许多大匠、船工聊过天的人,马万鹏可不像其他人那么懵懵懂懂,不知道这两支军队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丰安军城,在灵州西南180里的黄河北岸(今宁夏中卫附近),有码头,经常过漕船。
从丰安军城码头逆流而上,五百里至乌兰关、会宁关,皆置码头。听闻天宝年间,每逢关中凶年,河陇地区的粮食便在会宁关聚集,然后用大型漕船顺流而下,经丰安军城、定远军城、西受降城、中受降城,然后再汇集振武军城附近筹措的粟麦,直运河中,最后经渭河运往长安。
新泉军城在会宁关以西二十里,国朝设置的目的便是为了保护航运。
当然这都是天宝年间的往事了。自安史之乱以来,河陇诸州次第丢失,灵州成了前线,这段航运早已废弃,如今六城水运使衙门根本没多少船,航运的起点也是灵州,而不是会宁关,非常可惜。
从会宁关逆流而上三百八十里便是兰州,邵大帅重置新泉军,此乃何意?从会宁关往上,可不好行船啊,水势湍急,浅滩众多,天宝年间漕船航行多有损毁,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行船,毕竟自己知道的都是在船工之间口口相传几代人的消息,未必准确。
众人很快吃完了充满党项风格的早餐,然后收拾东西上路,直到正午时分抵达了一片森林。
“马工头,此皆松木?”张队头带着人走进了树林,问道。
“多为松木。”马万鹏肯定地答道。
此林在怀远县以西,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贺兰山上。
此时风吹林响,松涛阵阵。马万鹏仔仔细细地看着每一颗树木,仿佛在看自己的娘子,眼神炽热,都是可以造船的大木啊,得生长了多少年?全给我砍光了,全去造船!
张队头看到的则是另外一幅场景:贺兰山南北纵横数百里,为灵州与西边大漠草原的天然分界线,然山谷众多,蹊径可驰入者数十处,若无这些密林挡着,虏军从西面寇境,防不胜防。大帅之前下令禁止樵采贺兰山林木是对的,此林不能采!
“张队头!”马万鹏温柔地抚摸着一棵松树,道:“此龙骨木也,可造大船。”
“马工头!”张队正痛心地抚摸着一棵松树,道:“此松将军也,可保平安。”
“然幕府有令,可伐大木造船。”马万鹏说道。
“勿要多伐,灵州船坊内不是有现成阴干船材么?李使君亦从蕃人口中得知,会州大木更好。”张队正说道。
李劭是朔方节度使,但在私下场合,很多人还是称呼李使君,把他当灵州刺史来看待,而不是一镇节帅。
李劭确实从蕃人口中得知,会州一带的木材质地更加优良,尤其是蕃人唤为“雪山”(哈思山)者,地近大河,砍完稍稍处理便可编木筏顺流而下,直至回乐、怀远这两个有船坊的地方,沿途有木材需求的城市当然也可以采购,非常方便。
而且这些编好的木筏顺流而下时,还可以顺道运一趟商品,进一步压缩成本。
这种方法还可以推广到更上游河段。此时的河陇之地,森林茂密的程度,与后世不可同日而语。清朝那会,经历了上千年的砍伐及战争摧残,河套地区的森林大面积消失,甚至就连陕西、山西、河南等省的木材都不是很充足,以至于要从甘肃、青海等地采购。
当时的方法便是从甘肃、青海大肆砍伐森林,编成木筏后顺流而下,至北方各省。这些木筏同样承担着运输任务,清末民初,通过木筏、羊皮筏子运出的青海粮食每年约一千万斤,在兰州被称为“西河粮”、“乐都小麦”。
当然这些地方乱砍滥伐的后果也很明显。北宋开始进入冷期,一直持续到清末才开始回升。这段时期内,天气变冷,降水变少,森林一旦消失,再恢复可就难了。
“会州……”马万鹏又一次从别人那里听到了这两个字。
他现在有点猜到大帅的思路了。对定难军来说,会州确实是一个十分要害的地方,会宁关有船渡,西南直趋兰州,南可下岷州,东接原州,西北可至凉州,真的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地方,皆有大驿道相连,还有河运便利——即便通不了大型漕船,小船、木筏当没问题。
当然马万鹏并不知道,邵大帅还对会州西南、兰州东北的一地十分感兴趣,后世全国唯一一座以贵金属命名的城市。汉代便在此采铁,此后一直沉寂到明朝洪武年间,朱元璋在此设立矿炉20座、采矿点30多个,有数千矿工,开采冶炼白银。
这里最宝贵的资源当然不是白银了,而是铜,埋藏很浅的铜,后世50年代时甚至被称为露天矿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代没有发现。
只此一点,会州、兰州便必打!
一行人在森林中逗留了好几天,粗粗考察了一番后,便返回了怀远县船坊,同时也是一个刚刚建成的码头。
“又有船运石炭过来了,这是开春后的第一船吧。”马万鹏看着缓缓靠岸的一艘小帆船,说道。
此时刮着西北风,从北边南下的重载帆船可以很快捷地南下怀远、保静、回乐、鸣沙(今中宁县附近)等县。听闻在定远军城附近,有被俘获的河西党项在开采石炭。其价甚廉,船运至各地后,往往比柴禾还便宜。
大帅减少林木樵采的决心是坚定的,想着法子减少柴禾的使用。日后多半还要船运至会宁关一带,充作军中消耗。
怪不得要大造船只呢。
运粮、运兵、运牲畜、运石炭、运器械,有船运,民役便可大大减少,这是造福百姓的大善举啊!
第033章 定远军与统战
“叫你作乱!叫你作乱!”王遇拿着马鞭劈头盖脸地抽着一群髡发党项人,气哼哼地说道。
定远军此时已至回乐县以西。辎重都交由船只运输了,内线行军,也不用扎营,故行军速度极快,今天才二月二十九,就一路从定远军城南下到了州治。
武威军也已出发多时了,他们将到灵州来接替定远军,防备西北方向的河西党项。
定远军南下的路上,顺道平灭了一个闹事的党项部落。只花了半天功夫,原因是拖欠贡赋,不愿出丁,这如何能忍?
部落不过千人,可能也确实有自己的冤屈,比如官府残暴,随意派捐等等。但这个时间点跳出来,就算你倒霉了。
而且他们特别倒霉,正好遇到定远军南下,全族男丁不过数百,被七千多职业武人直接碾压了。如果真想造反成功,最好趁镇内主力大军外出,然后诱州兵出城野战,再用各种手段大败之,进而占据城池。
很多吐蕃、党项人都是这么做的,所以说他们倒霉呢。
“人都交给灵州,让他们去挖石炭。”王遇抽出了刀,随即又推了回去,怒道。
镇内安定到现在,百姓虽谈不上多富裕,但勉强果腹却是可以做到的。而且平夏党项被打怕了,横山党项也被大帅联姻拉拢住了,生活安稳,没有战乱之忧,就这还不满足?河西党项,果然是一群杀才!
王遇在定远军城屯驻不少日子了,防备的就是遁入西北草原的河西党项破丑、米擒及几个鞑靼化部族。他杀了这么多年,以前杀人的目的是不想被其他人杀,现在他只想杀出一个安稳的生活。
邵大帅有匡扶天下之志,我就帮他继续杀。若无,也懒得出力了,就那样吧。
“军使,回乐码头有信使过来,灵州已经在给船只装运军粮。”
“明日一早出发。”王遇说道。
六城水运使衙门如今总共就四十多艘大小船只,此番给他们调拨了足足四十艘船,河一化冻,就陆续集结到回乐县码头,装运四万斛军粮及各种器械,足够他们消耗几个月了。
船只顺风而上,视风力大小,每日航行一百五十里不成问题,是他们陆路行军速度的五倍以上。如果是顺流而下,木筏都能一日航行二百里,载重还十倍于马车,又没什么消耗。
王遇初时不知,了解后大为感慨。以后若是离了大河,还怎么打仗?光征发的夫子就是极其沉重的负担。
此番定远军出征南下,主要就是配合主力进攻会州。大帅没别的要求,让他们袭取黄河北岸的乌兰县、乌兰关,然后相机渡河,抄掠昑屈部的老巢,调动他们的兵力,给主力部队创造战机。
算算时间,这会大帅应该已经兵进会州了,昑屈部的主力如果东调,后方是极为空虚的。即便没有东调也不打紧,黄河北岸没什么力量,袭取乌兰县问题不大。
吐蕃人当年造的桥,早就消逝在时光长河之中。如今当地人主要靠小木船渡河,还是由唐人遗民制造、摆渡。两县被大河分隔开来,乌兰县注定要被舍弃了。
光启二年三月初六,定远军主力抵达丰安军城,三十多艘船只靠在码头上,早已等候他们多时。
按照大帅的命令,丰安军已经开始组建,军额暂定为三千,新泉军暂时驻扎在鸣沙县,军额也是三千,主要以凤翔镇降兵及韩建等人的三都陈许蔡精兵构成。不过按照大帅的习惯,丰安、新泉二军未来还要重新整编,说不定就是大帅从会州班师回来之后。
调一部分人进入铁林、经略、定远、武威四军,再从这四军中抽调部分人至丰安、新泉二军,估计还会新募一批人。大帅对兵权,可是抓得相当牢的啊。
休息了一晚后,定远军继续南下,直朝黄河北岸的乌兰关扑去。与此同时,定难、泾原、邠宁三镇合计三万多兵马,一边打草谷,一边等待后方粮草补给,诸事完毕后,也于数日前分三路深入会州境内,并与昑屈部的大军交上了手。
“此地曰河池?”邵树德看着一张粗糙的手绘地图,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