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短发飞舞,脑后虚虚悬一蓝色圆光,身材颀长健硕,身穿红黑长袍,腰间系一腰带,四肢皆以长绳束紧,勾勒健壮有力的肌肉线条。肤色深黝,五官英俊硬朗,浓眉厉目,吊梢眼角,宽鼻窄唇,不怒而自威。
自他从门中显现,原野上狂风骤起呼啸,乌云遮蔽月光。
崇苏开口:“大庭,没想到是你来。”
那唤作大庭的神明抬起乌蓝的眼眸注视崇苏,目光沉静威严。他道:“玄冥,自从你醒来,可是给我们找了不少麻烦。”
大庭的声音沉厚悦耳,声如洪钟震响天地,荒原上顷刻灵气复苏,无数生灵醒来,发出千万种奇妙的声响。
崇苏漠然道:“六十年前那回,我与你们道过歉了。”
大庭道:“鬼将们按规矩行事,只有生灵才能留在人间,亡魂须得去我地府,你一堂堂神君,何必为难小兵小将?”
“你们偌大的地府放着游荡人间的恶灵不管,偏要捉一小孩,这规矩定得真有意思。”
大庭答:“柳旺生自小身体虚弱,三魂残缺,被那恶灵趁虚而入,多年来原本的灵魂与外来者纠缠相融,若要强制分离,必然给柳旺生的魂魄带来极大损伤。说起来,自萧雪来芙蓉塘,那恶灵的状态可是已失控好几回了。”
崇苏面无表情道:“你们当官的还是这么能说会道,把你们的无能描述得好像是别人的错。”
大庭差点被崇苏气笑,耐着性子答:“柳旺生的阳寿在今日就要结束,一旦他的魂魄脱离肉体,我们就会将那恶灵捉回地府,届时自有它该受的罚。玄冥,你不必对我们如此敌意,我承认地府家大事杂,工作确实有疏漏,但该履行的职责我们还是要去做,对不对?”
大庭又说:“况且萧雪可不是什么‘小孩’。自六十年前河下村洪水后,他再次出现在了这里。他……不,它们从没有消失过。”
大庭的声音低下去,他独身站在旷野里,带着一股肃然的悲意:“既不入轮回,也不进天地。玄冥,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它们真正醒来,会酿成何种恶果?”
崇苏默然许久,答:“他是个善良的孩子。”
“你以为是他的意志强烈,还是它们的意志强烈?”
崇苏冷冷抬起眼,他的眼眸中淡金的光芒流转,现出危险的意味:“这恐怕由我的意志决定。”
红黑长袍的男人微微一愣,后笑起来:“玄冥,你还是这么自负,即使如今的你,只是曾经的你的一缕意念……”
“自他重现人间,芙蓉塘异象频频,他是为何而来到芙蓉塘,你我心里都清楚。我一直在等待你的选择,玄冥,但现在看来,恐怕你是一心要站在那个孩子身边了。”
大庭虚虚抬起一手,手心上空浮现一面镜子的虚影:“既然如此,只好请玄冥神君暂且休息,静待地府执行公务。”
他话音未落,手里的镜子已旋转飞起,镜子边缘的符咒纹路发出耀眼光芒。崇苏的周身也亮起水纹的屏障,然而待他看清那镜子的模样,脸色微微一变。
乾坤倒挂镜!一旦与此镜正面对上,镜子便会倒转映入镜面之物体内的神力与妖性,令二者互相冲突,致使对方陷入虚弱的状态。是一面不会造成致命伤害,却能暂时麻痹力量的法宝。
崇苏没防备此招,镜子眨眼间亮起偌大虚影,射出利剑般的金光穿透崇苏的身体,崇苏的身体一时如被火灼烧,令他气息紊乱,脚步不稳。
大庭挥手收起镜子,原野眨眼间又变回了卧室,两人站在这个普通的人类房间里,窗外仍是平静的深夜,萧雪还在床上熟睡。
崇苏喘息着,手指因体内力量冲突倒转而微微发着颤。他面色不善看向大庭:“你耍阴招。”
大庭无可奈何道:“对付你无法正面相抗,否则到时落得两败俱伤,又有什么好处?你放心,我了解过这孩子的身世,带他回去后一定不会给他太重责罚。”
崇苏嘲道:“什么才叫不重的责罚?是拆了他的魂魄,强行洗去他所有的记忆,还是把他扔进洗炼池,火烧个上百年,直到他变得所谓彻底‘干净’?”
大庭不悦:“六十年前你淹了整个河下村,昨天你差点把鬼门撞坏——那扇门要是真垮了,可不得了。玄冥,就算是这样,我们也没对你如何吧?别把地府想得那么冷酷无情嘛。”
男人很有礼貌,与崇苏解释过后才弯腰准备去抱起萧雪。然而他手还没伸到一半,就被崇苏按住。
大庭看向他。崇苏低声道:“你们会怎么对待他?”
“依照律法,他们未犯下过罪行,只是以这种形态徘徊人间,免不了引发灵气紊乱,扰乱人间的秩序。”大庭答:“我会亲自将它们一个个分离,找到萧雪的本源。届时将洗去他一身恶灵污浊,若有必要,也会将他前世与今生的记忆一同抹去。玄冥,你也知道,只有让他拥有一个全新的魂魄,他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崇苏怔怔看着萧雪。萧雪似乎正在做一个好梦,睡颜美好安宁。
“……我和他约好了,一起过七夕。”崇苏说。
大庭微微沉思。崇苏看向他,目光已平静下来:“这是我和他约好的第一个七夕,我不想违背约定。”
两人沉默僵持着,崇苏虽暂被封了力量,按住大庭的手却纹丝不动,没有退让的意思。
最终大庭叹一口气,收回手。
“今日亥时,我会再来一趟。”
大庭留下这句话,身影倏然消失在了黑暗中,唯留下声音渐渐消散于空中。
“我会亲自来带他走。”
第26章 二十六
早上七点萧雪醒过一次。他差点就要爬起来去上班,被身后抱着他睡觉的崇苏压住,想起来主任今天放了自己一天假,便又趴了回去,窝在崇苏怀里继续睡。
再醒时已快九点,萧雪打个哈欠,抱着崇苏的胳膊赖了会儿床,才慢吞吞爬起来。
今天天气晴好,萧雪洗漱后去楼下买早饭。他回来时崇苏还在睡,抱着枕头埋在被子里,头发一团乱。萧雪知道他吃得多,买回来的早餐摆满一桌。
他到崇苏身边轻轻拍拍他:“崇苏,起来吃早饭了。”
崇苏睁开眼,困倦地转过头。萧雪想拉他起来,却被他反手捉住手臂,拖到了床上。
萧雪唉一声跌进床里,被崇苏抱抱枕般拦腰搂着,笑着推拒:“别闹啦,买了你喜欢吃的馄饨和小笼包,要凉了。”
崇苏嗯一声,懒得动。萧雪好容易使劲把他拖起来,推着他进浴室去洗漱。休息日的时候崇苏常这样,懒洋洋的,能躺着就不想坐着,只有要给萧雪做饭的时候才起来出门买菜。
两人坐桌前吃早饭,崇苏不紧不慢地吃,萧雪正聚精会神翻手机:“待会儿去看电影吗?上午场人少,看完电影我们可以在商场吃饭,我请客。”
“看。”崇苏夹一个小包子喂他嘴里:“先吃饭。”
等到了商场,却见电影院里全是人,全家出游的,情侣出来约会的。没见过世面的萧雪完全低估了七夕活动促销与情侣们期盼过节的威力,他正想拉着崇苏逃,另一头崇苏却已经买好了爆米花和可乐,回到他面前。
“进去?”崇苏问。
影院上方的屏幕正在循环播放电影预告片,声音在大厅里回响,小孩大叫着从他们身边追打跑过,萧雪头都要被吵懵了,没听清:“你说什么?”
崇苏把爆米花塞进他的怀里,把他搂过去,低头在他耳边说:“进去,电影快开始了。”
两人进了影厅,影厅里有小孩,精力十足,一会儿呱唧呱唧地说话,一会儿在荧幕前赛跑,家长也不管,萧雪只想安静看场电影却几次被打断,很无奈。
崇苏倒坐他旁边看得很专注,似乎不受外界影响。感觉到萧雪有些走神,他转头问:“怎么了?”
萧雪兴致缺缺地吃爆米花:“没事。”
“不好看吗?”
萧雪只好说:“挺好看的……就是小孩有点吵。”
崇苏看一眼那闹腾的小孩,指尖轻轻一敲座椅扶手,远处的小孩便忽然安静下来,紧接着没过多久,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萧雪总算安静看完电影,从影院出来后本想就在商场楼下解决午餐,然而到处都是人在排队,萧雪都想回家吃饭算了。可说好了他请客,而且回家吃饭的话肯定是崇苏做饭,这样一来计划全乱了。
崇苏好像总知道他在想什么, 见他一脸纠结,说:“我知道有个地方,人不多,带你去?”
萧雪马上点头说好,崇苏便带他下楼,离开商场前顺手买了两个甜筒。崇苏骑了自行车来,萧雪坐在车后座,戴一顶鸭舌帽挡太阳,甜筒化得比他舔得快,他吃得紧迫,吃掉整个甜筒后舔舔手指,再抬头时,崇苏已经载着他骑出很远了。
午后的阳光热烈,落在萧雪的身上,萧雪却不觉得炙烤。他抬起头,树荫滑过他的眼眸,树梢的边缘探出云的痕迹,天明亮透蓝。
他的人生中或许有过无数个这样的好天气,但只有今天,他真正意识到了。
风急速掠过萧雪的脸,他忽而有些头晕,下意识抓紧崇苏的腰,抬头看见崇苏的背影有些模糊。他摇摇头,眼前的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直到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完全恢复清晰。
是晕厥摔倒的后遗症吗?萧雪揉揉眼睛,决定不去想这件事。
他不想为今日的出游扫兴。
崇苏带他到了县城的郊外,远处可见大湖粼粼的波光,散落的村落背后,成片青色小麦在风中摇曳。自行车穿过田野,城市离他们渐渐远去,高楼消失后,地平线的白云像一艘艘船,高空的风推动着它们驶过麦田与森林的海。
萧雪问:“我们去哪里?”
崇苏答:“芙蓉塘背后有一座山,上了山,能看到整片大湖。”
萧雪自在地晃着腿,又问:“你经常来这里吗?”
“嗯。”
“一个人?”
“一个人。”
萧雪鼓起勇气:“我以后,可以陪你来。”
他心里惴惴,望着崇苏的背影。过了一会儿,风中才传来崇苏的回答:“好。”
自行车停下,萧雪下车。它们到了上山的入口处,一条窄窄的小路蜿蜒通入森林,山中绿意深深,随风拂来山林清爽的凉意。山下零散着几家住户,崇苏带着萧雪走进其中一家农舍,农舍院里养了鸡鸭和狗,小土狗肥圆可爱,萧雪蹲下来逗小狗玩,小狗摇着尾巴凑过来嗅他的手。
“武姨。”崇苏唤一声。
一女人掀开门布走出来,笑着说:“崇苏,好一阵不见你来了。今天还带了朋友?”
女人身形瘦长有力,皮肤偏黑,穿一身简单的短褂短裤,踩双布鞋,十分干练的模样。萧雪起身,与她打招呼:”您好。“
女人微微眯眼看着他,崇苏答:“嗯,带他进山玩。我们没吃午饭,有空么?”
那唤作“武姨”的女人把视线从萧雪身上移开,爽快道:“你们来了,自然有空。小朋友坐,武姨给你做饭去。”
萧雪有些局促,崇苏给他搬了张椅子放门口,示意他坐:“武姨是我朋友,我常来她这蹭饭。”
萧雪这才放心,说:“武姨的手艺肯定也很好。”
崇苏说:“整个大湖一带,她做的酿豆腐无人能比。”
崇苏揪来小狗给他玩,萧雪抱着软乎乎的小狗揉得不亦乐乎。这片农舍掩映于浓浓的绿树荫下,没有空调,没有电扇,却没有丝毫热意,萧雪心想真是个独居的好地方。
他无意抬起头,看到屋檐上垂下来一条手臂粗的蛇,蛇正好奇看着他,吐吐信子。
“啊!”萧雪吓得原地蹦起抱紧小狗:“蛇?!”
崇苏利索扶住他,抬头看一眼蛇,蛇歪歪脑袋,沿着屋檐慢吞吞爬走了。
“附近动物多。”崇苏安慰挤在他身边瑟瑟发抖的萧雪:“山里的动物都不伤人,放心。”
小狗差点被他锁喉,嗷呜呜地从他怀里挣出来,舔舔他的手。萧雪还是第一次看见蛇,心有余悸道:“是、是这样吗,那就好。”
他把小狗放回地上,崇苏从后厨取来点生肉给萧雪,院子里的鸡狗鸭便纷纷围过来,吃萧雪手里的肉。
萧雪又新鲜又好奇:“感觉它们都好聪明,不抢吃的,也不咬我的手。”
崇苏无所谓道:“它们要是敢咬你,我就揍它们。”
萧雪笑起来。他手里的肉很快被吃完了,崇苏取来点清水,就坐在外面给他洗手。他握着萧雪的手放在盆里清洗,萧雪看一眼他微低的侧脸,默默收回视线。
“早知道就直接和你来山里玩了。”萧雪小声说:“影院里那么吵,电影也一般,还不如坐在武姨的院子里逗逗狗,看风景发呆……”
崇苏被他逗笑。他笑的时候清冷的感觉便淡了,多了一丝温柔。他说:“是吗?可我和你在一起,去哪都挺开心的。”
萧雪愣了下,差点又要脸红:“你开心的样子太不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