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中睁开双眼,浑不知今夕何年,车外有夜风湍急,裹挟着人声熟稔,挣扎去听,一无所获,徒赢回头疼欲裂,那个声音,从耳边朦胧出现,终于渐行渐远,又突然浮出心田,久久萦绕不散……
“……万一下次再失忆。”原来是这个声音,难怪记住了他这句话,相似的情景复演,颠簸一生如她。
“傻子,我真不敢再失忆……因为,忘了一个人,也是很痛苦的事……”吟儿脸一红,噙泪,被绑缚在车内的她,此刻只能被动去接受景色,四面八方是漆黑的原野,早远离了那片壮阔的山河。
忽然,把泪忍住了。因为抬起头,敌于身边环伺。她隐约记起他跟她说过:“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是敌人刚要弃械投降你自己反倒先哭了!”所以,决不能轻易暴露脆弱。
在哪里说的……关山?渭源?陇西?不记得了啊……或者,是遥远的散关?陈仓?兴州?
敌人。对面再熟悉不过的那双眸子,在某个时间,曾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依附着自己,赖着自己,现在,却虎视眈眈,炯炯有神,甚至杀气腾腾。紫雨,这风景你也很眼熟吧,那时是我决定了要带着你往南漂泊,现在,是你筹谋绑着我逆向驰过。
从我们人生的起点走到末路,现在又由终点开始往回追溯。你,紫雨,在失忆之前,是怎样的来路?
苏慕然出现时说的那一句意味深长,郭小姐,我从来对你说,欲速则不达。抛开苏慕然对紫雨的尊称、敬意不谈,个中竟蕴含了怒其不争之外的无可奈何。苏慕然是睿智的、深谋远虑的,而紫雨,明显杀机更重,总是心急要置吟儿于死地。然而苏慕然她——不能左右紫雨。
很显然,从找到紫雨、密谋掳走吟儿,到目前把吟儿送去定西,苏慕然是组织策划者,殚精竭虑、滴水不漏,紫雨却仗着自己位高,所以是指挥者,是我行我素、一言九鼎的那一个。首阳山上,若非紫雨按捺不住动手,不可能被吟儿反劫持,差一点就使计划功亏一篑,纵然如此,苏慕然也拿她没办法。
一切证明,紫雨的真实身份,比苏慕然高贵许多,也比苏慕然还要恨林阡和吟儿。又有什么仇,可能达到不共戴天……她姓郭,林阡杀过那么多人,姓郭的只怕不计其数,但是,地位高于苏慕然的肯定不多,他们不叫她郭姑娘、郭女侠,偏叫她郭小姐……只怕,是出自过往的兴州军中,哪个名门之后……
“这风景,真是熟悉。”四目相对良久,紫雨终于开口。
“已经将近一年……”吟儿点头,庆幸她还记得。
“岂止一年,一年半了。”紫雨笑起来,吟儿一怔。她们说的,原不是一个时间点,甚至不是一个故事——当吟儿的思绪,还停留在七芜和紫雨的流浪。
紫雨却微笑着回忆更早的时候:“一年半以前,也是这样,将你掳去定西。不过,当时你半死不活,一路都烦煞了人。”
吟儿本想羞辱一句,我替林阡谢谢你照顾病弱,话到嘴边,却叹:“所以,一年前我得到了报应,一路被你烦煞。”
“休在我面前再提这屈辱!”紫雨大怒站起,脸霎时变凶煞,吟儿从未见过她表情这般扭曲,登时一呆,紫雨怒气难消,竟一掌朝吟儿掀来,若非苏慕然拦在其中,吟儿显然毫无招架之力。
“屈辱……你竟觉得,那是屈辱……”吟儿凄然。
“怎不是屈辱!你抗金联盟一众草莽,全与我郭僪有杀父之仇,势不两立!我非但不能手刃仇人,偏还忘了这至关重要的使命,同你这罪魁祸首共同相处了一年之多,更还失身于草莽匪首,跟他私定终身珠胎暗结……荒谬之至,不堪回首!”紫雨亦泪流满面。
不是紫雨,是郭僪……
吟儿陡然想起,风传死在林阡手下的一个权臣名叫郭杲,据称是和苏降雪同罪被诛。郭僪她,很可能就是郭杲的女儿。灵光一现,吟儿确定了八九成。将门之后,果然不同凡响,这郭僪实有气节,虽郭杲于川蜀莫名死去,宋廷对此都讳莫如深,郭氏军阀仍然在朝中只手遮天,郭僪完全可以继续过着她养尊处优的生活。却,为了手刃仇人,独身来到关外陇陕,与苏降雪的后人一同密谋。当时的她,只怕年不足十五……可是……
“‘失身’于草莽匪首?可知道,你的单大哥,是你自己认定和追求!?”吟儿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肯暴露脆弱,听到这里却泪如雨下。
“若是早先就知道了我是谁,我怎可能看得上他!?”郭僪亦笑亦哭,吟儿心中一凛,明白郭氏于朝中弄权,像她这样的贵族小姐,本该安排给了王侯将相。
“是……何时知道了你是谁?”吟儿一度哽咽。
“海逐浪和单行斗殴,曾不由分说踢了我一脚,我受伤倒地,几乎恢复记忆,却终究失败。”郭僪冷冷说,情绪也不稳,“却就在你杀了单行那晚,我被血腥景象刺激,回营之后忽然惊醒,记忆回来,可谓翻江倒海。从那之后,我便一直装病,伺机复仇。”
“所幸,师父在生时,你还没有恢复记忆,没有利用他,还是爱过他……”吟儿泪眼朦胧。
“住口!没有!我没有爱过!”郭僪气急败坏,一把将苏慕然推开,吟儿躲闪不及,竟看她手中突然多出一根银针,径直往自己手臂上扎来!伴随着那一针刺进肌肤,是郭僪的高声嘶吼:“凤箫吟,让你看看清楚这个世界,什么紫雨什么风七芜什么师父都是假的!你给我醒过来,痛痛快快做我的敌人!如以往一样做敌人!这样还不恢复记忆吗!这样还不恢复记忆吗!”如斯暴怒,竟对着吟儿连刺了十多次,吟儿在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下冷汗淋漓,她知道,这就是林阡说的,越、苏令她失忆的毒针,郭僪希冀用这样的情景再现来刺激她恢复,可惜,“欲速则不达……”吟儿冷笑一声,“这毒针,只会让人失去记忆……”
郭僪一愣,呆若木鸡,苏慕然震惊之下赶紧反别她双手:“郭小姐你疯了!”
恰这时,车骤然停顿,吟儿被冲倒在地,难以起身,头痛愈发严重,苏慕然将郭僪带下马车去了别处,显然是察觉出她情绪失控,然后,车复行,吟儿模糊看见两个人影回到车里,却已经看不出谁是谁了……
不知过了多久,吟儿觉得胸中火烧,口干舌燥,昏昏沉沉里,若有若无看见林阡的影子,恍然入梦,竟想撒娇跟他要水喝,突然就觉得被人扶起,继而入口一阵清凉。“好喝……真好喝……你这么快,就旗开得胜了啊……唔,我才不磕头认错,认错就罢了,磕头像什么话!”也不知怎的,像有一团东西,在太阳穴那块收缩、膨胀、收缩、膨胀……喝得太快,差点作呕……死死咬住牙关、紧紧抓住旁边人的衣襟,才没吐出来。
真是的,就因为涉及要不要向爆炭大叔认错这个问题,脑袋突然被那讨厌的虎背熊腰的大叔给盛满、撑大了,哎呀,别再撑大了,很痛,很痛的……奇了怪了,为什么除了他当众把刀抢走的情节之外,思绪也逆向行驶了一回,记起他拖着把刀过来了,越走越近,跟抢走时一样的盛气凌人,抵达、弯腰、双手奉上,他兴冲冲地、满怀希望说:“请盟主收下属下的刀!”
啊,海将军,那把王者之刀,真的是海将军送给我的……!
等等,记忆里,为什么又有另一个伤人的一幕?自己满心厌恶地把手里王者之刀扔掉了?怎么能扔掉,那么轻便的宝刀?自己弃之如敝履,大吼:“海逐浪,我真是看错了你!你有种就用这把什么王者之刀杀了我!”画面,骤然转移到一个黑漆漆的洞窟里,有一道刺目的寒光,飞星般斩向海将军的手臂:“够了!两面三刀!王者之刀已然还你,此刻与你恩断义绝!”
可怜的海将军,为何总是那么倒霉,老是要被我砍呢,面对如我这般记仇的小人,海将军从来都不予计较、一笑置之,明明是海将军受了委屈好容易真相大白了,偏偏痛哭流涕的人是我凤箫吟、四处找帕子又要负责安慰的人是海将军……所以,我也不介意小人一回,把被我丢掉的王者之刀从海将军那里死皮赖脸地要回来,哪怕没有任何契机要它,对海将军承诺说“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所以,在那个寒风凛冽的新年,大散关南、嘉陵江畔,那些高手劫持的时候……宁丢弃了惜音剑,也不能对王者之刀放手……
可为什么,阡的玉玦也会那么轻易就离身?或是,那玉玦明白主人的心意,它曾见过主人对惜音剑的主人生死不离,所以它自己选择追随着惜音剑一路滚落下去,竟然,连丢都要一起丢……
“盟主应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逼着自己忘记了林兄弟。盟主不会想到,终于忘记了他的时候,也一起忘记了你自己了……可那样的一个人,那样的一段情,你怎么忘记得了,怎么忘记得起?!”
海逐浪,你问得好啊。那样的人,我怎么忘记得起。忘记他,就等于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苦乐悲喜,辨不出南北东西,模糊了自己的来和去、生和死、名和姓……
“我……我不是刻意要忘记他,我是先丢了自己,才失了他……”飞逝的一幕幕,宛如昨天才发生,那个寒冷的冬夜定西县,当失忆的药物顺着筋脉侵噬进血液的每一个角落,咬紧牙关对自己说要挺过去的凤箫吟,为了活下去必须对药性放弃抵抗,才任由着那些劫持她的人抹去了她对自己的意识……不是凤箫吟想忘记林阡,是因为忘了“凤箫吟”,所以“林阡”才一起不存在……
也因为这样,后来的风七芜,才遇到战乱就缩在最后面,胆小如鼠、明哲保身,不是本性如此,是因为骨子里还是留存了失忆前最后告诫自己的话,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活下去!”
怕死,是为了活着,找出自己到底是谁。因为,肯定有人在前面等着自己,相信彼此终有一天会相遇。却没想过,风七芜的感情轨迹,跟凤箫吟的不一样。纵使相逢,竟对面不识!胜南,那个孩子,怎才不见了一年,就成了满头白发……就变得比以前更爱酗酒……没了她的这一年,会不会又烧了很多书卷……谁给他做螭霖鱼吃,谁给他做的冬衣他能接受,谁在他思考战事时扮鬼脸逗他笑啊……为什么,他等了那么久,等到一个面貌一样,却少不更事、态度恶劣、宁可把外人放在心上都不愿意迎合他的风七芜……
黑暗中,车外划过一丝星火。吟儿虽紧闭双眼,泪却湿了眼眶。不敢睁开,怕一睁开,就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