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太在捣糯米。
那张缺了一角的桌子被移到了窗台边,上面放了个破旧但干净的石碗,里头盛着些糯米与水的混合物。刘老太一手扶着碗,一手拿着个石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用力地往碗内凿。
在韩庄任何一个人看来,这都是极其恐怖的事,若是传出去,恐怕又得生出好多谣言。往后教训不听话的孩子,只要说上一句“再哭小心被巷口的疯子抓走当糯米凿碎”,孩子必定不敢哭闹了。
但此刻,刘老太却捣得格外认真,直到现在也不曾休息过。石臼捣下去的那一刻,声音有些闷,可当它转动,糯米被碾碎,又会发出沙沙声,像是海边细沙落下的余音。
听久了,竟让人有些困倦。
韩素帮刘老太洗完糯米,又替她准备了做米糕要用的其他材料,便无所事事地倚在墙壁上,安静地等待刘老太将手头上的事干完。
她本想帮帮刘老太,但刘老太死活不干,非说只有她捣的糯米才细腻,做出的米糕才香甜。
韩素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倚在门口,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刘老太搁下石臼,用竹盖将石碗盖住,搁在木桌上,看来是要等糯米发酵。
“刘奶奶。”韩素走到她身边,“如何了?”
刘老太眯着眼睛看她,过了一会儿才道:“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饶是好脾气的夏柳也忍不住出声,“可是我们都等了好久了。”
她蹙眉瞥了韩素一眼,低声嘟囔道:“刘奶奶,你能不能先把关于夏家的东西告诉我们啊……”
可刘老太这个时候又耳聋了,她对夏柳话充耳不闻,反倒转过身去,又开始在那个低矮的柜子前翻找着什么。
毕竟事关家族,夏柳心中焦虑,说出口的话也不免带些抱怨:“刘奶奶,你究竟知不知道啊?”
话音刚落,刘老太突然转过身来,直直冲着夏柳走来,手中似乎还攥着什么东西。
夏柳被这眼神一瞪,瞬间缄了声。
尽管先前刘老太和她说了很多话,但不代表她对刘老太完全消除了恐惧。本质上她还是个胆怯的小孩,方才只是因为过于焦虑才口不择言,现在回过神来,夏柳又开始害怕。
“刘奶奶,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嗓音轻若蚊蝇,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将求助的目光对准韩素。
韩素站得比较远,正在和季白檀说话,没注意到她。
刘老太脚步不停地行至夏柳跟前,攥上她的手腕。
老年人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气,或许刘老太是无心之举,但夏柳的手腕却猛地传来一阵疼痛。
她惊叫道:“小姐!”
下一秒,刘老太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她:“甜呢,甜呢。”
夏柳连连摇头,那三块发霉的米糕似乎又浮现在眼前:我不要!我不要!”
可这回刘老太却格外坚持,硬生生掰开夏柳的拳头,将东西塞了进去。
掌心的物什黏黏糊糊的,一时间竟甩不掉,夏柳小臂僵硬,又不敢低头看,正当她脑海一片空白时,一只干净白皙的手从背后伸出,将她的手腕扯了回来。
韩素轻声道:“刘奶奶,你弄疼她了。”
刘老太倏然松手,面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她看看夏柳被攥得通红的手腕,又看看她委屈的脸,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夏柳揉着手腕,摊开掌心,却见上面躺着两颗用油皮纸包裹的糖,包得很严实,却因放置时间过长融化了,黏糊糊的糖浆从缝隙渗了出来。
她怔住了。
她认得这种糖,用油皮纸将糖包成三角形的模样,是韩庄的特产,别的地方买不到。童年时,每到夏日,胡同口总会站着几个佝偻着背的老人。他们面前摆着个小摊,逢人就喊“卖糖嘞——”,吆喝声能传出去好远好远。
她小时候嘴馋,又没钱买这些,只能偷偷躲在角落,光是闻着那糖香就心满意足了。后来还是邻居老奶奶心疼她,拿捡破烂攒起的钱为她买了一颗糖,那个甜味她记了好久。
可这种糖早在很多年前就消失了,刘老太是从哪儿弄来的?
夏柳怔怔地望着手心的糖,双眼逐渐发红,她看向刘老太:“这糖,是从哪儿来的?”
刘老太却固执地盯着夏柳被掐红的手腕,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神情难过。听到夏柳的质问,她也不过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她的脸色,而后答非所问道:“吃呀,甜的。”
夏柳倏然松了力道。
问她这些做什么,她有时连话都听不懂。
夏柳在内心对自己说。
现在要做的事就是依着她,和她一起做完米糕,然后套出和夏家相关的信息,帮小姐找到玉盒的真相。
“刘奶奶,糖我收下了,谢谢你。”夏柳道,“夏家的事对我们真的很重要,劳烦你仔细回忆回忆,我们明天再来找你,好不好。”
说罢,她有些犹豫地望向韩素,用气音道:“小姐,这样可以吗?”
“嗯,自然。”韩素欣然道,“刘奶奶,我们明日见。”
刘老太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阴影下,并未说话,也并未挽留,或许她也知道挽留起不到什么作用。
落日西沉,带走了光和热闹,石屋重新恢复死一般的寂静,刘老太站在原地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