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朝年说道:“过去百年,因为战争还有别的,道院连失多名长者,老院长剑尊,还有教习学子等等,伤亡之惨人所共知。”
老辈渐去,需要注入鲜血血液,新老交替是世界的不变规律,道院不能例外。十三郎听出几分意思,没有轻易开口。
袁朝年叹了口气,说道:“少爷或许不知道,最大损失并不在外院。”
道院分内外两部,外院以紫云为首,共有二十七座分院;内院只有一个,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只有当面临诸如院长大比出征外域或发生灵魔大战这类极端情形,内院才会出动人手,相助或者见证。
关于内院,更深入的信息需要进入高层才有资格了解。十三郎只是一名普通学子,虽明白内院实为监控金乌而设,但其当年并未进入过,对内院的具体情形,人员结构等等,根本无从知晓。
事实上,就算曾经进入内院修行的夜莲,还有童埀等,因为修行时间短暂,了解的也不多。唯一可肯定的是,道院之所以保持强大威慑,根源便在于此。
“内院根基是学子,主要力量是供奉。”
袁朝年轻声说道:“自道院成立的那天起,内院保有十名供奉,个个修为惊天。供奉之上还有一主三辅四名大供奉,其实力……这么说吧,四人当中随便拿出一个,都有着不弱于九尊的实力,甚至更强。”
听了这番话,十三郎微微动容。
十四名大拿,其中至少四人相当于尊者甚至更强,袁朝年的话道出一个简单事实:道院之所以能与双盟比肩,其根本并不在二十几家分院,而是落在内院落在那些供奉身上。
“供奉之位,有着比尊者更加严格的选拔制度;人品修为还有对道院的忠诚,这些仅仅是最基本的东西,其最最注重的部分在于四个字:不涉世事!”
讲到这里,袁朝年神情有些感慨,说道:“道院不涉世事,很多人把它当成一个笑话,事实也的确如此;道院学子大多来自江湖,如何脱离得了江湖?然而,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道院之所以能够保持独立,根本便在于拥有一批真正不踏足江湖的大拿。”
这是实话。十三郎没听过关于十四供奉的任何传闻,道院典籍也无记载,足以证明他们不授虚名,且不在江湖行走。
袁朝年说道:“即便拥有如此庞大的修士基础,供奉仍有出现空缺的时候。过去百年,这种情形变得极为严重,如今大供奉仅剩两人,且铁定会参加升仙台,十名供奉缺少三名,余下七人,有人苦等仙灵殿令牌,有些寿元将尽,未来能够履行守护之责的人,已只剩下三人。”
供奉远离世外,看开是一方面,对道院忠诚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依旧是飞升。享受无尽资源只管修炼,最终能否破界而去,看实力还要靠运气。比如最近,供奉们有些战死沙场,还有千方百计提高寿元,仍等不到升仙台开放,活活老死在内院。
“整体而言,道院力量仅相当于全盛时一半,新纪万年之后会变得更弱,已影响到紫云乃至整个道院的安危。”
大致将情形介绍完,袁朝年深深望着十三郎,说道:“少爷是有大智慧的人,当前情势什么的,不需要任何人说教。我把这些讲出来,少爷想必已经明白。”
十三郎没做否认,问道:“让我做供奉?”
袁朝年认真点头,说道:“特殊供奉。”
十三郎轻轻挑眉。
袁朝年说道:“供奉不准踏足江湖,这对少爷而言太难了,且有悖人意。因此各位尊者教习包括内院供奉集体表决,对少爷不做此类限制。”
十三郎笑了笑,说道:“考虑很周到。想必还有下文。”
袁朝年抱拳说道:“规矩就是规矩,特殊也要有个限度,假如什么都不遵守,谁都无法信服。”
这很合理,而且极为必要。十三郎没说什么,示意袁朝年继续讲。
袁朝年说道:“供奉选拔,第一条要求是修为。不管少爷实力如何超越同阶,修为毕竟没有化神,难免落人口实。就眼下来说,少爷若没有合适职位,代表道院参加会谈多有不便,属特事特办。所以大家希望,处理好六方会谈的事务后,请少爷马上回到紫云闭关,尽早突破天人境。”
看一眼十三郎脸色,袁朝年小意说道:“接了供奉职位,意外着少爷全权代表道院,需要……”
十三郎淡淡说道:“需要为道院争取更多利益,应该的。”
袁朝年咳嗽两声,说道:“少爷放心,无论您需要多久化神能否化神,供奉职位永远保留。此外,升仙台再有一百多年就会开放,少爷如能在此期间化神,大供奉之位非您莫属。”
“成为道院供奉,少爷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人什么事,身后皆有道院支撑。修炼方面我就不多说了,一句话,但凡沧浪星能找到的东西,道院一力承担。”
袁朝年进一步说道:“大家都知道少爷多有奇遇,或许会觉得这些不重要,因而错失机缘。我虽然不知道具体,但能保证这种支撑对任何修士都是梦寐以求的大好事,不说别的,至少丹药灵气方面……”
十三郎打断说道:“假如没有足够吸引力,供奉们早跑光了,对吧?”
袁朝年尴尬说道:“少爷能明白,最好不过了。”
十三郎说道:“还有什么限制?”
袁朝年沉默了一会儿,严肃说道:“供奉严禁干涉外事,希望少爷理解。”
十三郎平静说道:“刚才不是说,不对我做此类限制?”
袁朝年缓声说道:“这里说的外事,单指外院。”
担心十三郎误会,袁朝年忙解释道:“这条规矩不是针对哪个人,更非对少爷有何偏见。内院供奉可以对尊者人选进行考察与表决,但不能干涉具体事务,自道院成立便有的规矩。”
袁朝年诚恳说道:“其实,就个人而言,我知道无论条件多高,都不足以让少爷动心。之所以赞同这个提议,是因为我知道少爷深记老院长还有大先生之情恩义,希望少爷能够接其衣钵,守护道院安全。”
听了这番话,十三郎微合双目低下头,好一会儿没做声。
早在返回仓云复仇的时候,十三郎便从鬼道处知道袁朝年不简单,但没想到他竟如此不简单。
如今袁朝年可不是什么依靠卖符为生的学子,而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大修士,且早就升格为教习。这些事情,十三郎刚开始调查便有所闻,很有些吃惊。事后想想,自己结丹时便把一名大修士当小弟,心里除了自嘲,难免还有几分自得。
道院底蕴,在袁朝年身上体现得极为充分。九尊,教习,学子,内院供奉,或许仍不是全部。
二十七家分院,谁知道有多少像袁朝年这样的人,身负何种使命?
似乎看出什么十三郎想什么,袁朝年叹息说道:“少爷是有大智慧的人,当年那点事情,还望不要介意。”
重逢以来,袁朝年首次提到过去,神情难掩感慨。
他指的是两人相处过的那段岁月,当时袁朝年假扮学子,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与十三郎瞎混,称其为“少爷”的习惯便是那个时候养成。
世事难料,想当年,袁朝年嘴上虽不说,心里想必因此暗笑无数回;那时的他绝想不到,八十年后两人重逢,彼此地位丝毫没能改变,且比往日更甚。
“当年是我占便宜,怎好意思介意。”
十三郎随口应着,忽问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只有你?”
袁朝年欣然一笑,回答道:“除了我,还能有谁?”
这话似有深意,十三郎有些不太明白。
袁朝年再笑,笑容有些暧昧,有些嘲讽,还有温暖的意味,说道:“少爷还没有意识到,您在道院,并没有多少熟悉亲近的人呵。”
十三郎恍然大悟。
此番前来,道院明面以授命身份出现,本该高高居上;然而十三郎不同于其他人,且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在先,这项授命已变了调,多少带有“请求”意味。
道院修行十年,十三郎盛名远播,真正亲近的人却没有几个。如今老院长大先生已去,眉师身为院长坐镇紫云,谷溪被囚禁,蛮尊身陷魔域,其它够分量的人……断无可能像袁朝年这样的口吻与之商谈,万一闹点什么事情出来,彼此都不好看,且不好收场。
想通这一点,十三郎不禁觉得好笑,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在道院各位尊长眼里已变成“刺头儿”似的角色,需仔细斟酌才能制订策略。
心里这样想着,十三郎问道:“灵域各方都派了人,道院不可能置身事外。他们有没有考虑过,如果我拒绝该怎么办?”
袁朝年指指自己,回答道:“赶鸭子上架,我来。”
十三郎有些发愣。
袁朝年苦笑着说道:“怎么,看不起我。”
十三郎老实回答道:“是有点意外。”
袁朝年笑着说道:“这可是千载留名的好机会,别人不在乎,我倒很想留下点什么,很不想被你抢去位置。”
十三郎只当没听见这句话,说道:“有些事情我想不太明白,需要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袁朝年收敛神情,认真点头说道:“但凡我能回答的事情,绝不相瞒。”
十三郎尚未能够完全理清思绪,边想边问道:“之前你提到,供奉第一标准是化神,所以要我料理此间事务之后闭关。”
袁朝年认真点头。
十三郎说道:“假如我不这样做呢?”
袁朝年笑了笑,说道:“少爷是想留下调查大先生死因,对不对?”
十三郎双眉陡然飞起,目光顷刻间变得明锐。
袁朝年轻轻叹息道:“此次会谈,雷尊身有不便无法亲来,因此托我给少爷带来两句话。”
十三郎目光更亮,缓缓说道:“什么话?”
袁朝年回答道:“雷尊首先说,江河奔流,后浪总嫌前浪太慢,恨不得马上超越或者干脆将其淹没身下。只有当河流汇入大海,才明白胸怀宽阔方可包纳百川,前浪后浪都不过一条不起眼的涟漪,随时可因风势翻转。”
十三郎认真听着,默默思索着其中意味,嘴里问:“然后?”
袁朝年回答道:“雷尊又说,剑尊的事情他也想过要查,奈何年老德薄,心中顾虑又太多,最终没敢那么做。”
话语稍稍停顿,袁朝年深深看了十三郎一眼,再度开口。
“雷尊有言,剑尊之事确有疑点,少爷既然要查,那便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