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老头静静听完,陡然便是一声长叹。
好半天后,夫子抬首望天,语带遗憾道:“只此一句,天下再无情话可追,娃娃啊,你让以后的男孩子怎么办?”
说完颤巍巍而去,背着手慢悠悠而行,陡然又有一句感慨传来,似乎在道:“便是老夫,忽然也觉得华夏文字竟是如此美妙,虽无之乎者也,然则情动人心,一个天生神力之人,偏又文采盖压寰宇,莫非这世间真有天生圣人乎?生而便可尽知人间万道,娃娃啊,你额角有峥嵘之像哟……”
李云下意识摸向额头,脸上不由现出古怪之色。
额角峥嵘这词,似乎是形容人的脑门被打肿了吧……
他默默望着颜老头背手而去,很快便听到四合院中传来数声惊呼,李云连忙侧耳倾听,隐隐听出惊呼之人分别是谁!
第一个惊呼的明显是自己祖父,那位大唐太上皇的声调带着莫大惊喜。
第二个惊呼的似乎是房玄龄,大唐丞相的声调带着莫名震惊。
然后,四合院里一阵鸡飞狗跳。
在那鸡飞狗跳的嘈杂之中,猛然颜老夫子的声音悠悠而起,说话仍旧是那般颤巍巍,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浩然正气,遥遥传来道:“文中子,老朽问你,圣王之道,黎民之苦,人皇垂拱而治,却能天下太平,强者庇护万生,魍魉蝇营狗苟,夫汉家百姓民心之所寄,老夫该当如何责骂你?既然远蹈海外,何苦再次归来,He~tui,这一口浓痰,你给老夫乖乖接着吧……”
李云目瞪口呆!
他一脸傻傻看着前方的四合院。
这个颜老头……
这也太霸道了吧……
刚才不是说要去和王通文争么,怎么一见面直接就是一口老痰招呼上了?
其实他哪里明白,颜老头这一招才叫直指要害,自古文人之争远比沙场更加凶险,那是另外一种看不见厮杀的血腥,文人之争,无所不用其极,便是春秋百世的孔丘老人家,当年也曾用过无赖一般的文争手段。
华夏自古有句老话,人老精,鬼老灵,颜老头不愧是名垂当世的大儒长者,果然文人之间的争斗还是需要专业人士来。
老人家深知大儒之间的争辩一旦发起,那么绝非短时可以分出胜负,故而,直接用了最刁钻的手段。
不骂,不争,不辩,不语,张嘴就是一口浓痰,你一个晚辈大儒乖乖给老夫接着吧……
那位曾经名满天下的大儒若是被这一口浓痰喷中,恐怕再也没有颜面留在四合院里傲然装逼。
果不其然,只听四合院中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然后只见王通一脸羞怒冲出院门,停也不停的甩动袍袖急急离去。
恰好途径李云所立之处,王通猛然脚下一停,这位海外归来的大儒脸色凝重,望着李云突然开口发问,略显试探道:“渤海国主?李云?”
李云不置可否,只是语带深意淡淡一笑,悠悠然道:“上天很有意思,猫喜欢吃鱼,猫却不能下水,鱼喜欢吃蚯蚓,鱼却不能上岸。人生,就是一边拥有,一边失去,一边选择,一边放弃。人生,哪有事事如意?愿望,哪有样样达成?做人,不能心存妄想,因为不现实,做事,不和时势硬刚,因为刚不过,更不要永远陷在往事之中,因为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
说到这里缓缓一停,忽然大有深意看了对方一样,又道:“有些事,该放下的需要放下,二十年前家父横空出世,二十年后有我傲立中原,也许是上天看到华夏老百姓太苦了,所以才会降生我们父子一对杀神,既然这是上天的意思,咱们还是不要忤逆了吧,有一位长辈告诉过我,说是二十年前有一群疯子远去海外寻找绝世剧毒,这些疯子是谁我不知道,但我想说的是即便我失去神力仍旧要庇护黎民,哪怕手无缚鸡之力,也要一往无前,王通王大儒,你能感觉到我的决然么?”
王通脸色微微一变,张口道:“渤海国主此言……”
然而李云哪里给他说话机会,猛然厉喝一声道:“乱我华夏者,本国主死也咬上他三口,你永远不能明白,战乱会让百姓如何的水深火热,当年我曾是个流民,差点饿死在长安街上,那种转眼即死的恐惧,简直是世间最为苦难的折磨,我不想让老百姓们再次去品尝,王通你听懂了没有……”
王通脸上再次变化,神色越发凝重起来,他看着李云上下不断打量,好半天之后才缓缓开口道:“渤海国主这些话,老夫竟然听不懂!”
李云厉色猛然一收,仿佛刚才森冷厉喝的不是他一般,他冲着王通悠然一笑,慢条斯理道:“听不懂么?那便听不懂吧!你是大儒,习惯了之乎者也,本国主乃是武人,说话喜欢直来直去,其实我觉得世间之事并不需要弯弯绕绕,说话直来直去照样能把事情说清楚。王通王大儒,感谢你在海外带回来的种子,倘若阁下能安心做个大儒,本国主倒是想请你去我的书院里坐坐,不过么,那得是以后的事了,暂时本国主还看不透你,我很怕你是当年那批去找毒药的疯子中人。”
“哈哈哈!”
王通忽然放声大笑,指着李云道:“渤海国主,果然如传说中般杀心浓重,老夫只是个海外归来的儒生,在你眼里竟也变成该杀该砍的祸乱疯子,人人都说你聪明绝顶,老夫却看你已经被杀心蒙蔽了灵慧……”
“是么?”
李云又是悠悠一笑,似乎对于王通评价他的杀心不置可否,只不过他言语之中再次饱含深意,淡淡笑道:“那么本国主就等着将来能有一天,渤海书院里会出现一位博学仁慈的大儒长者,此乃汉家之福,我喜欢旁听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
说着深深看了一眼王通,再次道:“大儒若是能去,当有桃李芬芳!”
王通面色忽然也恢复悠然,同样看着李云淡笑道:“老夫二十年前开设学林,山西太原已是文坛圣地,渤海国主此话,倒让老夫回想起当年许多学子……”
就在他刚刚说出‘学子’二字之时,后面房玄龄等人恰好奔出院门来追,陡然听到四合院中一阵呵斥,却是被颜老夫子唤着小名全都喊了回来。然后,只听颜老头挨个点名喝骂,骂的几个大唐重臣乖乖低头。
老头子猛啊!
文坛硕果仅存,堪称世间人瑞,老头子一旦发起飙来,那真是横行无忌肆意而为,别说是房玄龄和虞世南这些人,便是大唐太上皇也得乖乖在一旁听着,偶尔还得赔笑两声,显然李渊也惹不起这位华夏的人瑞。
老头子骂人骂的很凶,并且声音也骂的很大,似乎是故意要传送出来,颇有民间老百姓指桑骂槐的味道。
王通面上明显抽搐一下,不由自主转头看了四合院一眼。
李云在他身旁淡笑出声,意味深长道:“你看,咱们汉家不是以前的时代了,文有老人家坐镇,武有本国主厮杀,无论是文是武,这片天地再也没人能够掀起风浪。王通王大儒,听本国主一句诚心的劝,人不要陷在往事之中,也不要太过心存幻想,著著书,立立传,用心调教几个学子,传扬华夏的传承文化,这才是一个大儒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偷偷在边陲极北建立一个令人不省心的小国,说句不客气的话,就你从海外带回来那两万战士不够本国主一锤子砸的……”
王通终于脸色猛变。
李云却没有为难于他,反而双手正经拱手一礼,微笑道:“好走,不送,本国主要大婚了,期待王大儒能来喝一杯。”
王通深深看他一眼,然后不发一言转身便走,李云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隐约可以感觉到这人的意志并未转移。
他的步子依旧坚定。
还真是个为了梦想不肯回头的疯子……
李云看着他的背影不断远去,终于消失在这一片坊市的尽头。
这时忽听身后脚步声来,但听颜老头笑呵呵的声音颤巍巍响起,似乎像个小孩子一般得意,道:“老夫多年不骂人了,今天一骂倒是有些舒筋活血,李家小娃,事给你办成了,等到大婚之时,别忘请老头喝上一杯。”
李云连忙转身,三步并两步迎了上去,他小心翼翼搀扶着老夫子,恭恭敬敬道:“老人家若是能来,晚辈当亲自奉酒伺候。”
颜老头看他一眼,点点头称赞道:“不错不错,此言发自真心,你眼中的诚恳骗不了人,老头子很喜欢你这个小家伙。”
忽然鬼鬼祟祟冲着李云眨了眨眼,很是搞怪道:“到时候你专门弄一间小屋,屋里只放上一张小桌子,老头我到时多喝几杯,再把另外两个老家伙也灌上几杯,我们三人的年龄实在太老了,不太合适出现在场面之下,否则惊世骇俗,对你大婚不利。”
李云微微一怔,有些莫名其妙道:“您老这话太深,晚辈有些听不太懂……”
颜老头嘿嘿一乐,拍拍他肩膀道:“你家一个媳妇的祖父,出世就得杀人喝血,你家还有一个童颜如子的祖师,出世怕是要吓死一群人,所以还是让老头我拉着他们在小屋里喝,免得世人说你家里尽是一些老不死。流言蜚语这东西最容易走样,尤其你那个媳妇的爷爷还不是好鸟。”
李云再次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老人家您…您认识我祖师……”
颜老头十分得意,道:“今年他一百零七岁,老头子我今年一百零三岁,虽然比他少活四年,但我以凡人身份赢了他,嘿,修仙问道很了不起么,老头子我偏偏不认输。他号称陆地神仙才活到一百零七岁,老头子我一个普通人同样活到一百零三岁,怎么样,是不是有种神仙也就如此而已的感觉……”
李云傻乎乎的点头,他脑子只觉得阵阵发懵。
颜老头似乎更加得意,拍拍他肩膀又道:“娃娃你不知道,你那祖师是个出了名的老骗子,当年我们三个人相识为友,你媳妇的爷爷可是没少挨他坑骗,唯有老头子我精明的很,每次都能洞穿你祖师的坏蛋本性,他骗不赢我很是生气,就和我约定谁能活的更久一些,这老家伙没有一点当大哥的样子,他一个修仙问道的竟然和我比寿命,娃娃你说,要不要脸。”
李云简直匪夷所思。
只感觉脑子完全不够用!
祖师爷……
齐嫣然的爷爷……
再加上现在的颜老头……
似乎三人竟是当年结义兄弟,各自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虽然道路不尽相同,但是每个人都成为其中翘楚。
祖师爷成了道家至尊,齐嫣然的爷爷成了隐门大魔头,颜老头关起门来读书立传,也成了大儒之中的大儒。
当年他们结识的那个时代,该是如何一种人才如潮的时代啊。
……
颜老头似乎炫耀够了,终于把手从李云肩膀拿下来,老头子毕竟年龄太大,说话半天已经有些精力不济的样子。
李云连忙小心搀扶,生怕老人家磕着碰着。
颜老头忽然探手入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样的东西,老头猛然把荷包往李云怀里一塞,语气有些古怪道:“拿着,这是那丫头的回礼……”
李云微微一怔,单手下意识接住小荷包,荷包不需打开,隐隐有股清香透出,闻起来很是熟悉,让他心中微微一暖。
颜老头好奇看他一眼,询问道:“你好像知道荷包里是什么东西。”
李云毫不迟疑点头,轻轻开口道:“知道,我知道……”
说着缓缓吸了一口气,语带异样道:“一缕青丝,应是刚刚剪下不久。”
颜老头忽然严肃起来,郑重其事道:“在我汉家传承认知之中,身体发肤乃是受之父母,不可轻动,不可轻剪,古人曾有剪发代命之说,指的就是人之发丝如有性命,唯父母与长辈可剪,自剪发丝乃是犯过,这丫头剪发不是小事,在咱们汉家的传统里乃是一种极其严重的不孝之举。”
李云轻柔攥住小荷包,轻轻道:“但是,她剪了。”
颜老头看似浑浊实则深邃的目光直直盯着李云,语重心长道:“剪发代命,这份回礼是把性命交给了你。老夫当时曾想帮你拒绝,但是那丫头却说你肯定会要……”
说着微微一停,语带感慨道:“真是个好孩子啊,同时也是个倔强的傻孩子,她连问你一声都没问,就把自己的头发剪下来送给你。”
说着再次微微一停,更加感慨道:“也是把命送给了你,连问一句你要不要都没问。”
李云转头看向阿瑶的四合院,目光温柔道:“真正想送我东西的人,不会问我要不要,如果有人问我要不要的时候,我反而会选择委婉拒绝,因为,问我要不要的人,不是真心真意的送,而阿瑶,她没问。”
傻丫头,你的心我懂!
等着我来娶你吧!
咱们的大婚,就快要到了……
……
……昨天和今天都是二合一大章,本章加快节奏了,剧毒剧情略显跳跃,因为有好心的读者提醒我,这一块最好不要仔细描写,山水很感谢大家的提醒,真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