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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英俊不言语,阿弦疑心他累了,便道:“你是不是困了,先歇息会儿,待会饭好了我给你送来。”

厨下的些许动静传了进来,英俊静静听着,说道:“你伯伯说的对,以后你不可跟那妇人厮缠。”

阿弦道:“我知道啦。”

英俊道:“你要当心。”

阿弦问:“当心什么?”

英俊道:“刁妇难缠。”

阿弦“噗”地笑了出声:“刁妇?亏你想得出,那回我对陈大哥说三娘子势利刻薄,却想不到这个词。”

阿弦的声音本就有些丝丝地哑,这样笑起来,就仿佛风吹过海潮,海水漫过沙滩发出的些微响动,漾着一股纯净的欢快。

英俊唇角微挑,阿弦笑了会儿,忽然又长叹了声:“唉,我又想陈大哥了。”

英俊的长睫动了动:“哦?”

阿弦道:“伯伯说长安是鬼门关,阿叔,你去过长安吗?”

英俊不答。

阿弦忽地醒悟:“是我又犯傻了,你哪里记得。”

英俊微微转头,侧脸在窗扇的映衬下越发像是道孤冷的剪影。

“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他轻声念了句,道:“长安,的确是鬼蜮之地。”

阿弦不解:“鬼蜮之地?”

英俊道:“人心诡谲,欲念横行,其诡诈深不可测。虽然边境偶有战事,而长安并无刀兵,但真正残忍可怖的杀伐,往往不必真刀实枪。”

阿弦似懂非懂:“阿叔,你说的……真好听。”

英俊一愣:“嗯?”

阿弦道:“声音好听,又似有大道理。”她趴在炕沿上,托腮嘿笑:“我真喜欢听你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有一个场景很适合上章的书记,你们感受一下~

书记:我不是单指欧家,而是求情的每个人,都是垃圾!

第49章 百味之冠

窗外传来老朱头沙哑的嗓音, 悻悻地哼道:“那你就在里头听他说话就得了, 也不用吃饭了。”

阿弦忙跳起来,跑了出去, 老朱头正端着一碗汤,站在门口, 见她出来,便递过去:“先喝着。”

蛤蜊有“天下第一鲜”之称, 又叫“百味之冠”,非但是至味,且有药用之能,《本草》里说,它味咸,大寒, 无毒。有滋阴利水,消渴软坚等功效, 煮食最佳。

豳州这地方靠海, 海鲜自然层出不穷,蛤蜊颇多,价格便宜,正是老朱头最爱用的一种食材。

有时蛤蜊忒多吃不了, 老朱头大量采购,煮熟取肉晒干,用油纸包起来放在柜子里,留着以后细水长流地吃。

蛤蜊煮熟后的头道浆汤是最鲜美的, 什么调料都不必放,因产之于海,天生有一种微微地鲜咸,喝之似能去忧,若贸然加盐等物,反会破坏了它的天生自然之味。

老朱头每次煮食蛤蜊,都要先取一碗清汤给阿弦喝,那汤色乳白,如玉液琼浆。

阿弦接过来,喜滋滋喝了口,从舌尖到心底都通畅了,正要一口气喝光,忽然想到里头的英俊,便举着碗入内。

英俊正闭眸静思,忽地嗅到一股很淡的暖意,醺醺然,想不出是什么气息。

他停了停,问道:“你做什么?”虽目不能视物,却能感觉阿弦正靠在跟前儿,不知在作弄什么。

阿弦道:“阿叔,你喝过蛤蜊汤没有?你尝尝看,可好喝了。”

英俊欲摇头,却又打住:“不知道。”

阿弦道:“不记得不打紧,你尝尝看。”

英俊正要拒绝,嘴唇上已经碰到一物——却是碗沿,那孩子仍在热心哄劝:“你尝尝看,一定会喜欢的。”

英俊沉默,过了会儿,才慢慢地抬手,摸索着将碗接过去:“我自己来。”

他低头小心地喝了一口,面上流露一种思忖怔然之色。

阿弦问:“好喝吗?”

英俊慢慢地又喝了半碗,方道:“很好,多谢。”将碗递了过去。

阿弦道:“你不喝了?”

英俊点头,感觉阿弦接了过去,耳畔听见“咕咚咕咚”声响,英俊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阿弦是将剩下的汤浆喝了。

阿弦去厨下送碗,老朱头正在生火,回头道:“跟你说一声儿,陈三娘子上门为了什么,我隐约知道了。”

“什么事儿?”阿弦打了水,站在门口洗碗。

老朱头道:“说来这件事跟陈基有关。”

阿弦忙跑回来,蹲在灶边问:“怎么回事?”

陈基先前在县衙当差,陈家的亲戚若有些“作奸犯科”,陈娘子就会寻陈基帮忙,也不知给他们平了多少麻烦事。

这一件事中的主角,是陈家一名子侄,因吃醉了酒跟人斗殴,把对方打的昏迷不醒,对方一怒之下告到县衙。

陈娘子得知消息,慌忙去找陈基帮忙,陈基只得出面,安抚苦主,许以金银等,县衙里的人又跟他交好,不免卖他些人情,苦主见如此,又得了些赔偿,才未曾纠缠大闹,此事就此了结。

本来也算是事过境迁,谁知半年前,先前被打伤的那青年忽然死了!事先并无任何疾病征兆,仵作查验也寻不出什么来,是一位老大夫说了句:“这是旧伤复发,他的头上曾受过伤,积了淤血在内,之前侥幸未曾发害而已。”

这家人起初不解有什么旧伤,毕竟过去将两年了,偶然一日想起来,知道是这陈家的祸,便闹了起来。

陈基早去了长安,但是县老爷是个不肯作为的,又碍着陈基昔日之情,何况这毕竟是陈年旧事,谁又能肯定这人的死就跟那场斗殴相关了?兴许是穷极又来诬陷,便未曾理会。

这家人本也知道转机渺茫,正欲偃旗息鼓,谁知忽然天降了一个袁恕己,专门的惩凶罚恶,十分厉害,于是他们便又心动起来,竟不去县衙,直接去了府衙鸣冤,告那陈家子侄。

陈家的人未免着忙,都知道新刺史是把锋利的刀,被那锋芒扫到半分都要掉脑袋的,于是急忙去寻三娘子商议,三娘子思来想去,就把主意打到阿弦身上。

老朱头道:“这婆娘实在可恨,先前陈基在的时候,因陈基对你好,她在背后百般说嘴中伤,撺掇陈基和你生分呢,对你更是不理不睬,见了还要赤眉白眼儿的呢,如今倒好,一来陈基不在,二来你又去了府衙,她竟下得了这个脸。”

阿弦道:“这可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活该!我帮他们……我必是疯了!”

老朱头往灶膛里添了一根树枝,火光跳跃,映在阿弦的脸上,显得红彤彤地十分明亮。

老朱头道:“你离这儿远些,留神火烤的脸都黑了。”瞅着阿弦后退,他才说道:“这话不假,可是……就怕是打了老鼠,伤了玉瓶儿。”

阿弦道:“什么老鼠、玉瓶的?”

老朱头笑微微看她一眼:“没什么,是我又多心了,县官不如现管,横竖咱们不插手,且看他们闹腾去。”

晚饭的蛤蜊菠菜汤面也极爽口美味,但英俊仍只吃了半碗。连老朱头也忍不住嘀咕:“这个肠胃,倒像是那笼子里的金丝雀。”

阿弦本也担心英俊吃的少对身体有害,如今听老朱头抱怨,便悄悄回答:“您老人家老嫌东嫌西,如今替你省粮食,你还不肯呢。”

老朱头道:“你懂什么,省粮食我当然高兴,我不高兴的是另一件儿。”

老朱头总感觉英俊吃的少,是因为对他的手艺“不满”,所以心里憋着气儿,这点阿弦自然不知。

两人在堂屋里吃了饭,老朱头便问阿弦今日在欧家的经过,并说外间已经传到沸沸扬扬。

老朱头道:“今儿来吃饭和打路上经过的人,都在说招县的事儿,我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生怕你出事。”

阿弦道:“怕什么?我是跟着袁大人去的,有他在,一定万事大吉。”

老朱头不禁笑起来:“这话倒是真的,你可知道现在整个豳州叫他什么?‘混世魔王’!不过更多的老百姓们却觉着他是好的,至少比先前的官吏都好,并没官官相护,敢拿着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开刀,这倒好,又弄了一个欧家,以后这名声肯定要飞到天上去。”

阿弦道:“我听说是薛大元帅调袁大人来豳州的,大元帅实在英明,豳州这地方,也只有袁大人这般的官员才能镇住。”

阿弦本不愿再提欧家的事,但说到这里,便再也忍不住,就把欧老夫人如何作孽,欧家跟当地的众生相,以及那小女鬼芳姑等都说了。

老朱头默然听到最后,神情有些恍惚:“原来是这样的,这可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呀。”

阿弦只当他是在感叹袁恕己所做,便道:“可不是么?伯伯你瞧,这样极恶的行径,还有人替她们开脱呢,如果换了第二个官员,只怕就真的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仍是饶恕那老太婆了,但是袁大人不同……当时我听着他叱骂那些无耻之徒,心里……就像是涨潮一样,又像是烧着一团火。”

老朱头回过神来,微笑着低声道:“这倒是,恶人须得恶人磨。袁大人倒是一把锋利的好刀,只不过……”

阿弦道:“不过怎么?”

老朱头道:“他这样肆无忌惮的行事,丝毫也不收敛,只怕这名头很快就要传扬出去,还不知是好是歹呢。”

阿弦道:“什么是好是歹?袁大人又没做错什么,相反,他做的都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老朱头道:“你觉着是好事,只怕有的人不这样觉着。”

阿弦道:“谁不这样觉着?难道是跟今日求情那些人一帮的?”

老朱头笑笑:“好了,我不过随口胡说了一句,你就认真起来了。横竖你只是个小兵,如今既然调到府衙了,姑且就跟着刺史大人厮混就是了,但有一件儿,以后这种凶险的事儿你少掺和,安安分分地领你每月的俸银就是了,别的半点也不许沾手,听见了?”

阿弦不答,老朱头喝道:“听见了没有?”

阿弦只得道:“听见了。”

老朱头横她一眼:“手臂上的伤可还没好呢,谁知道下次会发生什么,我可不想整天提心吊胆……好不容易请了个‘镇宅’在家里头,还指望着你比先前好过些呢,别再给我生事!”

阿弦方嘿嘿笑道:“镇宅?”她回头看一眼东屋:“伯伯,这说法好似也没错儿啊。”

老朱头看她笑得欢喜,自己也忍不住笑:“可不就是镇宅么?每天好茶好饭百年的上好参汤伺候着,就差高高地供起来每日烧香拜拜了,他比那神龛里的菩萨还受用呢。”

初夏夜。

里间儿的窗户被悄悄地打开,外头传来的夜间种种声响更清晰了,深巷里的犬吠,老树中的栖鸟忽然一阵闹喳喳地叫,树底下的草虫也爬出来,放胆鸣唱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难以形容的气息,陌生之极。

月光从窗缝中透进,温柔小心地洒在英俊的脸上,他的双眼睁着,却仍看不见日夜,只从虫儿自在的鸣叫里知道,已经深夜。

阿弦睡在堂屋,本来老朱头想让她睡自己房里,他睡堂屋,阿弦坚持不肯,幸而如今已经不是寒冬腊月,两张凳子拼起来,垫上一床褥子,阿弦生得又纤瘦,倒也可以凑合。

因白日劳累,阿弦很快睡着了,但是脑中却不时闪过在招县的种种残片。

正有些心神不宁,场景忽地转变,平地一阵风沙卷起,天色骤然变暗。

已至深夜,头顶一弯纤月,荒野孤寂,远处似有狼嚎声隐隐。

嚓嚓响动,一道人影踉踉跄跄从荒漠中出现,行走间,不时发出“叮叮当当”地声响,细看,才看见他的双手跟脚上竟都戴着重重地铁链。

他似乎受了重伤,走了十几步,猛地往前扑倒在地。

有半刻钟时间,他动也不动,仿佛已经倒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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