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爱极了这块地方,所以当初毫不犹豫就租下来,哪怕租金并不便宜。
但现在,他盘腿坐在椅子上,浑然没了观景的闲情。
从白天到黑夜。
整整一天的沉思之后,他终于艰难地拿起电话,带着拿起炸药包去舍身成仁的视死如归。
电话响了三下,于他而言,如同三个世纪。
“喂?”对方的语调比平日低沉了一些。
听见这个声音,冬至反而逐渐冷静下来。
诸般揣测念想,今夜悉见分晓。
“师父,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事想和你说。”
“……山本的事?”
“不是。”
对方沉默片刻,非但没有主动追问,反是道:“如果是闲事,那就不必说了。”
在他认识龙深的日子里,对方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主动避开话题的时候,因为那根本不像是他的性子。
除非,对方已经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师父!”
冬至把心一横,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对你的……心意?”
“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不要胡思乱想。”龙深的声音波澜不惊。
他果然已经知道了!
冬至怕他挂电话,忙道,“你要是不听我说完,我就连夜买机票去当面说!”
龙深冷冷道:“你在威胁我?”
冬至软了下来:“师父,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那边没有应声,但也没有挂掉电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
“师父,我很喜欢你。”
“也许这句话之前已经说过很多遍,但今天,我不是作为徒弟,而是作为一个男人,向自己喜欢的人告白。”
“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在地底洞窟里跟你重逢的那一刻,可能是钱叔说你喂流浪猫的时候,也可能是更早,我在长白山上,看见你与骨龙搏斗,威风凛凛,让人崇拜。”
“没有拜师之前,我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独善其身的普通人,是你教我能力,让我强大,我从你身上,更学到了男人的责任与担当。”
他一口气说完,呼吸有些重,只得停下来,稍稍平复,再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我说这些,可能会让你误会,以为我拜师,只是为了找机会接近你,只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但请你相信,我绝对没有这样的居心,假如……假如你不相信的话,可以用他心通来探查。我、我想一辈子都敬你爱你,追随你的脚步,跟你同生共死,并肩站在一起。可以——”
不知不觉,热意涌上眼睛,他的手抖得厉害。
“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仿佛无人存在。
隔着电话,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更无从揣测对方的心意,仿佛蒙上双眼,在一个分岔口寻找正确的出路。
一人在云,一人在地,相距遥远,无能为力,只能等待结果宣判的那一刻。
若对方不肯从云上下来,他也无法插上双翅飞入云间。
“……抱歉。”
良久,他终于听到一句回复。
冬至无声苦笑,但更多的,却是解脱般的轻松。
在此之前,他甚至已经做好了隐瞒半辈子的打算,哪怕要表白,也没有想过是在这种情境下,连面都见不到,就早早抖落出来。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他是龙深,碰上这种情况,也会怀疑徒弟别有用心,更为自己先前毫无保留的付出和教诲感到愤怒,更何况他师父现在从头听到尾都没有发火,已经算是涵养很好了。
龙深本来也以为自己会很愤怒。
但并没有。
似乎所有怒意都随着那天晚上知道真相而逐渐消逝,听见对方说可不可以给他一个机会时,他并没有冬至想象中的那样生气。
心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却不是勃然大怒,也不是恨其不争。
再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我无法给你这个机会。”
这个答案本该足够了,但龙深顿了顿,却还是加了一句。
“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不是人类。”
下一刻,他听见徒弟平静得出乎意料的声音道:“是的,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我还知道,你的真身是剑。”
龙深微怔。
“因为你练剑,爱剑,以剑证道。”
“你记不记得,有一回,你看见刘清波手上的飞景剑,露出过惋惜的表情?”
“我一开始,以为你是惋惜那样的好剑,却被刘清波所用,但后来我才明白,你是惋惜飞景剑没能像你一样,得遇机缘,修炼为人,是不是?”
“所以你收集了许多剑,连钱叔都以为你只是对剑感兴趣,有收集癖,其实不是。你只是想看看这些名剑里,有没有能够化形的,若是有,也不至于让它们流落到德行不正的人手里。”
内心深处,仿佛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
龙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一把剑的时候。
有一段时间,他曾经是某一个人的佩剑,那人权倾朝野,功盖社稷,却对妻子恩爱不疑,情有独钟,妻子早逝,对方年未过五旬,却终其一生,未再另娶,家中甚至连侍妾也没有。
当时龙深早已开启灵智,以剑身修行,听那人讲道义,讲五湖四海,讲天下忧患,他们虽然是一人一剑,但这人于龙深而言,却也有师生父子的情分。
后来因着这段缘法,龙深就想将自己的修行之道告诉对方,他相信以对方的资质,就算未能得道,长命百岁总是不成问题的。但那人却拒绝了他,还说妻子已经在黄泉边等他许久,自己要遵守约定,他们早已说好,三生三世,都做夫妻。
龙深还记得,自己问他,世间夫妻,不过是缘来则聚,缘尽则散,以你冠绝天下之才智,何必勘不破?
那人笑道,勘不破的是人,不是情。情贯千古,三界六道,妖魔也好,人仙也罢,无非是因情而生,因情而灭,舐犊情深是情,比翼齐飞也是情,哪怕飞升成天,执着大道,维系人间,不也而是七情六欲的一种吗?
对方惯会雄辩的,龙深自然说不过他,各人有各人的选择,龙深也不想勉强别人。不过后来,那人并非寿寝正终,去践行他对妻子的承诺,而是蒙受不白之冤,被人押赴他曾经守卫过的城门前斩首示众。
龙深本想救他,奈何那人却不愿意,他以自己的性命,终于履行了以情而生,以情而终的诺言,只不过除了儿女私情之外,还有家国大爱。
九泉之下,那人终能与爱妻团聚,生生世世,受人供奉,永不分离。
龙深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人了。
那段岁月也已经很久远了,不过,只要他想,还是能轻易地回忆起来。
但他跟那个人的情况并不一样。
冬至也与那个人的妻子不一样。
他们之间,不能情深,只因缘浅。
冬至紧紧握着手机,屏息凝神,等了半天,终于等来对方的回复——
“我有无尽的寿命与青春,而你没有。”
“我不愿再过几十年,就要对着你垂垂老矣的脸。”
“所以,我从来不会对平凡的人类动心,这与我们是不是师徒没有关系。”
龙深的语调很平静,如同在说今晚京城空气不错,抬头也能看见星星了。
而冬至的心却一点点冷下去,像在深秋里经历一场倾盆大雨,旋即又跳到湖里去游泳,因泳技不佳而溺水,眼看着无人施救,只能任凭这颗心渐渐沉到湖底,与水草相互纠缠,被鱼类慢慢啃噬殆尽。
“那为什么,资质超群,寿命更长的妖类那么多,你却独独收我为徒弟?”
龙深听见冬至如是问道。
为什么?
他其实也不知道。
当日一念而起,动了私心,才会有今日的后果。
如果不能开始,那就索性掐断源头。
他其实现在已经有点后悔。
假若当初没有收冬至为徒,把对方介绍给唐净,或鱼不悔,也许不会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况。
那过去的许多岁月里,他为数不多的所有情感,都付给了这个人间。他为人所铸,受人之恩,得人教诲,所以也会信守承诺,守护世道太平。
而冬至的这段情意,原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龙深能感觉到,电话那头逐渐加重的呼吸声。
他站在特管局天台,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漫天星辰,灿烂恢弘。
鹭城他也曾去过,这个季节,如果站在海边,轻易也能看见夜空星光,闪闪烁烁。
他们正处在同一片天空下。
但龙深没有再多说一句。
“对不起,师父。”
出乎意料的,被他说了那样绝情的话,对方还反过来道歉。
龙深一时沉默。
对方的声线有点颤抖,但仍是勉力镇定下来。
“是我不好,我本来就应该专心修炼,不该对你说这些话,扰乱你的心神。”
龙深道:“我可以让鱼不悔代我教你,他的能力,并不比我逊色。”
冬至心头一凉:“以后我们连师徒也做不成了吗?”
龙深终于叹了口气:“我只是不希望,你觉得以后难以面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