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下意识用手背抹了把脸,手却突然顿住。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龙深道:“手给我。”
冬至乖乖把手伸过去。
龙深知道自己的剑有多锋利,刚才那一握,即使很快撤手,也会留下伤口。
果不其然,对方手上有两道很深的口子,一摸,一手的黏腻。
“带急救药了没?”他问。
冬至:“带了,在腰包里。”
龙深拉开他的腰包,从中拿出止血喷剂和纱布,先止血,然后在他的手掌上层层缠上纱布。
“跟我来。”
走过这段险峻的峭壁,在山壁中间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堪堪足够坐下休息。
再有洁癖的人在这种环境里待久了,也学会无视那些外在的恶劣,不然冬至趴在巨蟒身上的时候就该恶心死了。
他靠着石壁休息,给龙深留下足够的空间。
“你刚才为什么伸手抓剑?”
“您的意思是要收我为徒?”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龙深静默不语,冬至只得先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如果又是幻觉,正好能让我清醒一下,脱离控制,如果真是您,您当然不会坐视我受伤。”
这个思路很正确,而且他一个人在洞窟里生存这么久,还能平安无事,实在很不容易。
冬至试探道:“所以您刚才说——”
龙深:“你愿意拜我为师,得我授艺吗?”
冬至虽然跟刘清波两个人,为了争夺龙深弟子的位置而彼此竞争,但他也听说过,这一行有个规矩,拜师,其实是师父相徒弟,而不是徒弟找师父。
换言之,龙深看中谁,看不中谁,都有他自己的决定权,不是送上门塞到手里的徒弟,他就一定得接着。
所以冬至与刘清波,其实也只是尽量想在龙深面前多刷点存在感和好感度,仅止于此。哪怕龙深以后想收第三个人当徒弟,他们也无力阻止。
冬至知道自己其实毫无胜算。
论天资,刘清波不比他差,从小打下的良好基础,也让他肯定要比冬至站在更高的起点上。
论家世,刘清波家学渊源,父亲有名望有人脉,收下这么一个弟子,其实也相当于间接得到不少好处,师父带徒弟,徒弟也旺师父,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更何况龙深对刘清波有救命之恩,以刘清波的傲慢,只有龙深可以降伏他,这段关系,想必他父母也是乐见其成的。
平心而论,实事求是,冬至对龙深的选择也充满了不确定的忐忑。
但现在惊喜来得太快,以致于他都有点懵了。
龙深等不到他的回应,蹙眉道:“你不愿意?”
那之前怎么三番四次总说要拜自己为师?
“当然愿意!”冬至像被按下某个开关,终于有了反应。
龙深嗯了一声:“非常时刻,非常之地,一切先从简吧,在这里先叩三个头就好,回去再补。”
冬至站起来整整衣服,学着当初方扬师父要他在閤皂派祖师牌位面前立誓的模样,跪下拱手。
“弟子冬至,拜见师父。”
声音不大,因为强忍激动而有些微颤,回荡在洞窟之间,重重叠叠。
他不知道对方能否看见,但还是恭敬而认真地磕头。
一叩在形,二叩在心,三叩记万年。
从此师徒牵绊,生死不变。
眼泪不知不觉又盈满眼眶,冬至以为自己拜师的情景,应该是在香火缭绕的大殿里,围观者无数,像所有修行门派拜师的仪式一样,却没想到会是在这里,就连旁观者,也只有悬崖下面那些鬼尸。
想到这里,心中就既是激荡,又是好笑。
他听见龙深说道:“在我门下,没有什么清规戒律。唯一要遵守的,便是对天地万物常怀一丝感念,以你手中之剑,长守人间太平。”
冬至郑重道:“我记住了。”
龙深道:“你成为我的弟子,与能否通过实践考试无关,我不会有半点徇私的,如果到时候分数不及格,依旧不能进入特管局。”
冬至带着浓浓鼻音,轻轻嗯了一下。
龙深蹙眉:“怎么又哭了?”
冬至:“惊喜来得太快,有点不真实,我怕自己又被套进另一个幻境里。”
就怕这个幻境太美好,怎么也醒不过来。
龙深伸手捏住他的伤口,疼得冬至叫了一下,差点跳起来。
真实的疼痛传入大脑,他色从胆边生,顺势抱住对方,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龙深:……
哪怕隔着一层衣物,也能感觉到温暖的触感,他终于有种不是在做梦的真实感。
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所有恐惧,疑虑,不安,在这一刻,痛痛快快地宣泄出来。
龙深想要推开他,但手刚用力,对方的哭声就更大了,不由想叹气。
这哪里是收徒弟,是给自己找了个儿子吧?
但对方的岁数跟自己比起来,的确还是个小孩子,想想刚才他毫不犹豫空手握剑的情景,龙深最终改而在对方背上拍了几下,有点笨拙。
第60章
他没有不耐和催促,冬至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哭了一下就渐渐止住。
吸了一下鼻子,冬至道:“师父,您准备收几个徒弟,在我之前,还有其他师兄师姐吗?”
龙深:“在你之前,没有收过徒,在你之后,应该也不会收了。”
冬至吓一跳:“我已经完美到让您过尽千帆皆不是吗?”
龙深摇头:“多了,没精力教,一个足矣。”
这么说刘清波是没机会了?冬至不由美滋滋,又觉得过意不去,毕竟人家现在还生死不知。
“师父,我们现在是不是得先去救人?”
“等。”
等什么?
等人?还是等什么时机?
居高临下,洞窟几处幽光尽收眼底,那是“蒲公英”们的身影,一开始觉得诡异,但看多了,却有几分亲切。
冬至:“您刚才说,那些像蒲公英的植物,叫琉璃草?”
龙深:“嗯,它们无处不在,幻觉也无处不在,这里的地形很复杂,因此造成时间与空间的错乱。”
冬至:“我们偷袭了巨蟒之后,后来怎么样了?你们那么多人,怎么也会失散?”
龙深:“巨蟒因伤挣扎,河水翻涌,一些人被冲走,我跟宋局去找,又遇上千尸俑。”
冬至:“千尸俑是什么?”
龙深:“枉死的尸首堆在一起,因缘际会又遇上绝阴之地,怨气横生,渐成魔尸,几百上千个魔尸聚在一起缠绕不休,就会自动炼化,变成千尸俑,这东西乃人间至阴至毒之物,很难对付。”
冬至没有亲眼看到,自然很难想象:“比人魔还要难对付?”
龙深道:“人魔要借人类的躯壳才能行事,它的魔气再大,总的来说,也会被局限在那个躯壳里。”
冬至恍然:“而千尸俑相当于容器扩大了,能承载的魔气更多,所以比单个的鬼尸更难对付?”
龙深嗯了一下:“这里真真假假,只有一样东西是不变的,就是那条巨蟒。我在这里观察了很久,幻象从来没在它身上生效过,它是这个地方唯一真实的标志物,只要等它下次路过,再跟上它,应该就能从这里脱身。”
冬至想起那条巨蟒的菊花里还插着刘清波的飞景剑,不管怎么说,那是自己出的主意,现在好好一把千古名剑就此葬送巨蟒菊花,就算刘清波还有很多剑用,他也觉得过意不去。
龙深听他说了想把剑拿回来的意思,摇摇头道:“那把剑应该已经被巨蟒甩落河底了,很难找到,现在先不必关心这个。”
事已至此,冬至暗暗给刘清波说了声抱歉,又将自己刚才碰见藤川葵与斗篷人的事说了,道:“我听他们好像提到祭坛,难道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祭坛,而那些死掉的人,就是祭品?”
龙深也赞同他的看法:“青铜镜可能跟祭坛有关,而祭坛,可能与石碑有关。”
冬至道:“那我们只有找到那些日本人,或者找到祭坛,才知道他们的阴谋和意图了。”
他想起什么,关切道:“您刚才与千尸俑交手,没受伤吧?”
龙深:“没事。”
冬至从腰包里拿出巧克力,递过去。
“您先吃点东西吧,我这里还有水。”
龙深却没接。
“你自己吃吧。”
冬至有点着急:“可您下来时就带了一把剑,身上也没带水吧!”
龙深道:“吃饭喝水与否,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这句话平平淡淡,又似乎暗示什么。
冬至望过去,男人隐没在黑暗中的脸看不清表情,但他仿佛能够看见,那双眼睛里蕴含着无数秘密。
许多话到了嘴边,他却没有轻易开口,因为那些话都太浅薄。
静默很久,他轻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无论发生什么,今日,明日,以后,我永远是你的弟子。”
龙深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他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