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起义军行军赴江浙的同时,驻扎在彭城的怒王军也顺着京杭大运河而下,大战蓄势待发。
赵清姿忧心忡忡等着军队护送粮食归来。不仅穷苦百姓等着粮食下锅,开仓赈济之后,军粮也所剩无几。打仗最要紧的就是辎重,食不饱力不足,拿什么作战?
等了足足七日,传来了好消息,运粮的部队满载而归,算是解了眼下的危局。
随粮食回来的还有碧荷的亲笔信,洋洋洒洒十多页,信中详细说了她们这几年的经历,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照着赵清姿的意思,收养了不少孤女,铺子中雇佣的也是女子。
言辞间洋溢着对她的思念,信的末尾写道:“我与文杏、李掌柜日日盼着与小姐重逢。茶不思、饭不想,就念着小姐做的香喷喷的叫花鸡。”这丫头还学会打趣她了,从前大字不识一个,如今写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想来也是请了夫子研习文墨,她颇觉欣慰。
再次坚定了她的决心,将来要兴办女子私塾,让女子也能接受教育,必不能选什么《女诫》、《女训》这类专教导女人做奴隶的书。
她捧着信读了好几遍,脸上的笑意就没消散过,直到祁瓒进来汇报军情。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她习惯性地说道:“先生,可是有何军情”
祁瓒许久没见她笑过了,可她的笑如昙花一现,在见到他时,立刻消失了。她以为是余信来了,所以才笑的
祁瓒只觉得心口处像是被剜了块肉一般,绵绵密密的疼痛感袭来。
跟着她一道来了江南,但接近她的时间仍是不多。赵清姿说不喜欢让人跟着,可在长安时,余信却能日日跟在她左右。
“回禀主上,已派人将粮食分给饥民,辎重也在清点中,城防准备妥当。”
“我知道了,你可以退下了。”
他顿了顿,手里竹编的凤凰,终究是没有机会送出去。这些年养成的习惯,他觉得压抑时,总会编点小玩意,一遍遍回忆她教他编织时的场景,心神便能得到安宁。
他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听话地离开了,甚至怀念起曾经一日挨三顿骂的时候。
祁瓒走后不久,探子来报,原主母亲的事情有了些眉目,一干人等已交由大理寺审问。
“让大理寺卿亲审此案,你们全程盯着,务必查明真相。”
“属下遵令”
赵清姿叹了口气,将碧荷的信妥帖存放起来,提着弯刀去了校场,这几日得加紧操练,不可掉以轻心。
况且她得在将士们眼前露几手,鼓舞守城的士气,不能只做一个“话本”上中的人物。
赵清姿深知士气的重要,前秦号称百万大军攻打东晋,前锋后撤时,阳平公苻融被诛,东晋宿将朱序趁此时间大喝一声:“秦军败了”。前秦军队即刻溃散,风声鹤唳,至此前秦一败涂地。
校场之上,她举起淳化大鼎誓师,此鼎三足粗大,孔武有力,双耳厚重且大,有几分王者之气。大鼎重极,三五壮汉合举都都很吃力。
她举着鼎,仍是游刃有余,大声宣告:“将士们,我军势如破竹,一统北境。而今羌人与逆贼兴兵来犯。所过之处,家家流血如泉涌,处处冤声声动地。贼寇意欲想屠城夺粮,想想家中的稚子、老母,我们这一战,是为他们而战。今日举鼎立誓,与诸位戮力同心,必诛贼寇,卫我子民。”
护住万千生灵,问鼎天下。
声如洪钟,掷地有声,话音一落,她将大鼎放下,直砸得地砖碎裂。一时军心大振,齐呼“怒王”,响彻云霄。
三日后,羌人与起义军合力,号称五十万大军自滁州攻来,赵清姿下令守城。
建业城中的守军不到二十万,人数上虽显劣势,却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多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况且建业内城十三门,俱是城池营垒坚牢。尤其是仪凤门,依山而建,城门建在两山凹之间,占尽地利。
多年前,她与舞刀、弄枪许下并肩作战的心愿,而今也得以实现。
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天佑建业。
赵清姿虽不信敌军有五十万之众,却也不敢轻敌,从不敢松懈半分防备。
不过两日,攻守之势易转,彭城的援军也赶到,遂成前后夹击贼寇之势。赵清姿不指望毕其功于一役,但此战若能大胜,敌军溃散,一统南方也是指日可待。
不过半月,兵败如山倒,王全忠率残部退守临淮关。溃散之后,他便晓得此生王图霸业已到穷途末路。千里淮河第一关,恐怕也挡不住怒王的铁骑。
残阳如血,马蹄声断,耳边不绝的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太阳终究是要西沉的,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他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他想起死于苦役的爹,病死时瘦得皮包骨头的母亲。
村头坟茔里,多少人是饿死的,多少人是患病无钱可医的,他数不清。
他不明白,为什么村里人吃不上饭了,官府还有征不完的苛捐杂税,做不完的苦役。
他离家那日,盯着破木门上斑驳的观音像看了很久,跪下磕了头,他说:“菩萨若真有灵,就保佑我杀了天下当官的,杀了狗皇帝,给我爹娘报仇。”站起身来,揣着一把他爹留下砍柴的刀,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命比草贱,天道不公,负了他,又怎能叫他乖乖做个顺民他要立于万人之上,纵然丢了良知。起初只杀官兵富户,后来粮草不够,他们屠城搜刮粮食,甚至到了以人肉做军粮。
一步步泯灭人性,成了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但他不后悔,这个世界就是吃人的世界,只有恶鬼才能生存。
王全忠觉得死不是最可怕的事,如他父母那般死去,才是可怖。无声无息,无足轻重,到最后也无人记得。
他不要同那些士卒一样,成为一抔无名的黄土,被人践踏。前半生都是无名小卒,到了人生的尽头,想来不会流芳百世,遗臭万年也是好的。
他要死得轰轰烈烈,要有人替他陪葬,黄泉路也不孤单。
谁配与他同赴黄泉他满身脏污,偏要拉着“菩萨”共堕黄泉。
王全忠在夕阳中肆意狂笑,他想起战场上那柄滴血的弯刀,她银甲黑发,有着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似乎要扫除一切罪恶的。
菩萨不肯渡他,到了地府,他再与她做兄弟。
……
赵清姿记着伟人的教诲,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兵分两路,带兵追击贼寇。
在王全忠到达临淮关的第二日,也就是小暑那天,追到了城下。
祁瓒策马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望着她的背影,心事重重。在敌人的刀离他只隔一寸时,他尚能镇定自若,可一想到余信的预言,便心头发颤。
可是他能拿她怎么办呢?祁瓒想过将她囚禁起来,可他打不过她;给她下安神香,她小心谨慎,吃食用具都要验过,除了余信斟的茶。
余信说这是不可避免的一劫,也是他二人孽缘的起始。他束手无策,只能时时做好为她去死的准备。
申时,乌鸦从雾蒙蒙的天空掠过枯槐树梢,几声鸦啼被阵阵马蹄声淹没。临淮关城门之下,站着一个男人,他蓬头垢面,卷曲的头发油腻不堪,纠缠在一起,恰如他与赵清姿初见。
“赵小姐,我恭候你多时了。”王全忠赤手空拳站着,拦在大军面前。
赵清姿觉得事有蹊跷,王全忠溃逃时,残部也有几千人,何以只有他一人?几千人守城门死战,说不定还能撑上几日。
“你是要归降?”她试探性地问道。
王全忠大笑一声,摇了摇头,“我宁肯死,也不会降。”
长安巷道中一面之缘,没瞧出这人是个疯子,是她眼拙。她握紧了弯刀,“那你唱这出戏,有何目的?”
“我今日站在这儿,是想邀赵小姐,一起共赴黄泉”
此言一出,全军哗然,一时摩拳擦掌,都想将王全忠碎尸万段,她身后的将领们请命要杀了他。祁瓒反应最激,立时就要策马提剑将他了结。
无论是谁威胁到她,他这条凶狠的恶犬,总要冲在最前面。
赵清姿却抬手拦住了祁瓒。就在此刻,城墙上有异动传来。一名兵卒拎着小女孩的胳膊,将她倒悬在城墙上,小女孩啼哭声不止。他躲在垛口下,即便是神箭手,也没法将其击中。
“赵小姐,让你手下的人,不要轻举妄动。临淮关没什么人了,我煞费苦心才找到百余人,多是些妇孺。眼下就绑在城中,每人脖子上都驾着刀,你若是不愿跟我一起死,那我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她们给我陪葬了。”
从赵清姿请他放过燕王府诸人开始,他便看穿了她的软肋。菩萨一样的人,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去死?
王全忠昨日解散了几千残部,让他们各自逃命去了,剩下的几十人都承了他的恩情,无牵无挂,愿意与他黄泉作伴。他们抓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反正早已泯灭了人性,杀人与杀猪杀鸡并无两样。
本想屠城,最后再“饱餐一顿”,等到下手那一刻,王全忠突然改变了主意,有个更有意思的死法。他准备了满屋的柴火和油,只待一把火。
永徽王朝遵奉道教,他娘在世时却是念佛。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色身皮囊,俱烧已毁。和当世最有权势的人一起化为灰烬,定然会痛快无比。
“先送赵小姐一份见面礼,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