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很给公诉方面子。那个女检察官朝傅云宪投来了充满好感的一眼。
“震星集团将募集来的公众资金,大量投入广告而非生产,既是虚假宣传,又是挥霍浪费……”
经营时期,震星投放过广告的二十余家媒体平台被女检察官走马观花似的一一念过,傅云宪突然出声将其打断。
“辩护人对震星集团是否在《新闻中国》与天气预报间投放广告持异义,要求公诉人出具相关证据,并要求明珠台的相关负责人到庭接受质询。”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旁听席上一片嘘声。这是蜗角之争,毫无疑问。《新闻中国》每天几亿人收看,震星投放的广告人尽皆知,与免证事实无异,即便按照程序应该出示证据,也没必要让明珠台的广告部负责人到庭作证。
傅云宪继续说:“辩护人对震星集团在东亚台《非常人生》节目投放的广告持异议,要求公诉人出具相关证据,并要求东亚台的相关负责人到庭接受质询……”
别的律师可能记不住,但傅云宪不会。但比起别的案子他常让团队律师阅卷,自己只把握大局、提拎重点,对于蒋振兴案,傅云宪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晚上时间亲自阅卷,对案卷的熟悉程度甚至令全体公诉方大感吃惊。他将方才公诉人宣读的那些广告媒体都复述一遍,无论网媒、纸媒还是电视媒体,无一例外,都持异议,也都要求证据展示与当庭质证。
法官出声提醒他:“辩护人,这些不是必要——”
傅云宪根本不容人打断,目视公诉方四人,提了音量道:“质证质什么?质的是每一项证据的客观性、关联性、合法性,质的是它的证明力有无与大小。二审已经认定证据不足发回重审,你们还是一份证据不出示,囫囵吞枣地念提纲,广告宣传都定性为挥霍浪费,是真不懂市场经济,还是不教而诛,罗织构陷?!”
公诉人老话重提:“本案案卷上千本,证据不可能在庭上一条一条地展示,最高人民检察院曾有文件——”
傅云宪再次将对手打断:“法庭上只讲法律,你们堂而皇之走过场,我也有理由要求一证一质。去年两高三部《关于推进以审判为中心的刑事诉讼制度改革的意见》,强调对于控辩双方有争议的证据,应该一证一质,最高人民法院加强对证据的严格审查,也出了33条细则,不经辩论不能定案。”
傅云宪语声铿锵,强大气场令人生畏,许苏听得手直斗,像士兵听见战鼓似的,全身的血液直冲脑门。
“要不我们就震星的存量资产、债务与实际融资金额等关键问题质询清楚,要不我们就一条一条证据慢慢过,我有时间,在座所有的律师都有时间,不管要在这庭上耗多久,奉陪到底!”
傅云宪话音落地,全场肃静几秒钟后,旁听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如此一来,公诉人的节奏就全乱了,原本想要磨洋工磨跨对手,结果反被对手牵制。连审判长也认同,应该就关键证据进行举证质证。
公诉方仍试图反驳,反被傅云宪借着机会再次重申己方观点:“万源案重审期间,公诉机关违背刑诉法‘补充侦查以二次为限’的原则,进行了第三次补充侦查,补充案卷近百卷,然而公诉人方才列举的条条证据大纲,如宣传推广、赈灾助学、出国交流考察等,恰恰证明被告人蒋振兴不仅没有诈骗,反而是个有情怀、有格局、有社会责任意识的企业家。本案一审就是错案,公安起点错、检察跟着错、法院错到底,完全无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小企业促进法》,国家应积极引导中小企业创造条件,通过法律、行政法规允许的各种方式直接融资,而将一个民事可调解的案子强行纳入刑法规制,恳请本案合议庭纠正错案,公正判决。”
尽管还未到辩护人发表辩护意见的环节,但在这个时间点上抛出无罪观点却是蛇打七寸,极易打动办案法官。
旁听席上的掌声再次响起,审判长屡次制止仍没停息,公诉人无话可对。
当天庭审结束,律师、媒体与投资户一拥而上,傅云宪前簇后拥,当真跟巨星一样。许苏已经不是君汉的人了,不比以前就在傅云宪身边黏前贴后,人人还得看他脸色。如今他被人群挤在外头,推来搡去,他讷讷站着,远远看着,不习惯。
他发现,傅云宪腕上一直戴着的护身符,不见了。
许苏原本是想找傅云宪谈谈的。具体谈什么,他还没想好,可能只是聊表关心闲聊两句,可能就想问一问,温榆金庭的房子还能不能加他一个名字。法院里没法挨上边儿,只得守在傅云宪停车的地方,知道律师团回去以后还得连夜开会讨论,为明天的庭审做出万全准备,所以没打算真把人约出来,就想见缝插针地跟他说两句。
傅云宪明明看见了他,却没有下车的意思,反倒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许苏搭着何祖平的车回到酒店。他一天没有交接,辞职信递出去的第二天,就获批准离开了君汉,连面都没再见上。文珺告诉他,这是老板的意思。
意思是什么?意思就是麻溜地滚,有多远滚多远。
他一边开解自己傅大律师太忙,一边又觉老王八蛋小气。他躲在宾馆里上网,看看网上对庭审第一天的评价,有些律师一回去就要上网发表长篇大论,多数对傅云宪心服口服,也有极少数的仍不买账的,冒出酸言涩语,也很快被褒赞声淹没。许苏看见这些平路里最常出现一句“不愧是傅云宪”,转而抑郁一扫,又乐起来。
何祖平的存在,极大程度缓解了傅云宪在法庭内外的压力,他们的辩护风格也相得益彰。
滚再远,好像也挺值得。
尽管已经携手合作,但师徒俩还没冰释前嫌,君汉律师团队对案子有什么新的决议动向,傅云宪只让许霖前去通知,而何祖平这边开会讨论,也不会主动告知傅云宪。
师徒俩积怨已久。理由似乎只有一个。
许苏盯着电脑屏良久,最后无意识地在搜索栏里打出一个名字,何青苑。
蒋振兴案被告人数众多,案卷冗长,证据庞杂,再加上方方面面的势力在往不同方向使力,乐观估计得审半个月。审了三天之后,何祖平就让许苏回去了。他在这里大忙帮不上,还不如先回所里,跟着师兄们多熟悉所内业务。
许苏不情愿,但也拗不过何祖平的意思,哪知前脚刚回s市,后脚就被人抡了一记闷棍。
倒在距他那廉价出租房不足三十米的巷子里,他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五十六章 绑架(上)
醒时四周一片漆黑,空气较为潮湿,还散发着浓重的装修后的甲醛味。许苏眼睛被蒙,感觉出自己手脚被捆,使劲挣了挣,未果,还绑得挺死。他迅速镇定下来,思考自己眼下的处境。对方没有直接把他扔河里喂鱼,应该不是单纯想要害命,如此劳师动众地绑架是要勒索还是寻仇,他一时还想不明白。
正胡想着,听见有人下楼的声音。许苏停止挣动,赶紧装睡,想先探探对方的底,再考虑下一步如何自救。
他听见一个人说,这么一天一针,等傅云宪回来的时候,这小子肯定已经废了。
他听见另一个人说,这么纯的4号就给他用,可惜了。
一听这话,许苏整个人都懵了,像脑壳遭到钝器重击,还不止一下,搅得脑浆脑仁全都糊作了一团。
4号,4号海洛因。许苏对这玩意儿再熟悉不过。当年的许文军为了买点“零包”无所不用其极,偷拐抢骗,坏事做绝,好好的一个家不再是家,而是无尽深渊,无底黑洞,是他跟他妈终身的梦魇。
许苏怕,怕得手足冰凉,呼吸停滞。
他不怕死,但怕生不如死。
黑暗中绑匪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抬脚就踹:“别装死了。”
这一脚正中肠胃,喉咙口涌上酸水,许苏疼得一下蜷缩起来。另一个绑匪蹲下身体,拍了拍他的脸说:“你配合一点,就不会出人命。我们也是听吩咐办事,不想要你命,也不想打你脸,这么细皮嫩肉的,打坏了傅云宪得多心疼。”
如此危险绝望的情境下,一连听了两遍傅云宪的名字,许苏反倒突然清醒起来。纯的4号海洛因市价不菲,对方此举显然不为谋财为寻仇,目标却不是自己,而是傅云宪。
许苏跟了傅云宪这么些年,碰见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遭。傅大律师多年来周旋各方势力之中,平步青云路,从来不曾失手。许苏担心,继而内疚,蒋振兴案将傅云宪推至风口浪尖,兴许就是接了这个案子才得罪了哪方势力,而说到底,还得怪他对当年的大哥念念不忘。
绑匪普通话都不标准,不像s市本地人,倒像来自中国更南部的城市。许苏蒙着眼睛,耳朵反倒灵敏,他听出这两人说话时嗓音嘶哑,痰音浓重,像是咽炎患者。烫吸海洛因者,支气管和咽部易受侵害,许文军死前,那嗓子也跟破锣一样。
他简单地判断,这两人都是瘾君子,还是听人指使的小喽喽。
绑匪们没有堵他的嘴,可见关他的这个地方相当隐秘,即使他大喊大叫也不会引来救援。许苏听出来人只有两个,人数上没占大便宜,可他四肢都被牢牢捆绑,人又处于偏僻地方,想靠武力解决眼下困境,应该是不可能的。
许苏倒不怕自己扛不住,大不了就趁对方给自己打针时拼个鱼死网破,反正贱命一条,抵死不会重蹈亲爹的覆辙。但他眼下不能硬来,至少得在硬来之前先知会傅云宪一声,人在异地办案,务必提防小人。
对方既是瘾君子,又是小喽喽,那毒资多半是个棘手问题。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时候拿钱来说话,大约才是最妥当的。
许苏对绑匪说,愿意拿钱换自己一条清清白白的命,百来万的不是问题。
绑匪嫌许苏寒碜,知道他住的地方就跟贫民窟没区别,不信他兜里能有百来万,又下死脚踹他:“你哪有钱?”
“我没有钱,但傅云宪有钱……”许苏被对方踹得满地打滚,挣扎着从地上起来,脸朝声音方向,他说,“我参加《缘来是你》小有名气,广告收入不少……还有你们都知道我跟了傅云宪那么些年,他有钱又大方,我都存着……我愿意拿钱赎命,你们打我妈的电话,让我跟她说两句,告诉她我存钱的地方……”
意料中的拳脚没落下来,绑匪可能心动了。
许苏一气儿说了好多,真把自己当娇滴滴的金丝雀,管那俩绑匪叫亲哥哥、亲大爷,然后端正跪好,听天由命。
最后绑匪丢下一句:“敢耍花腔就弄死你。”
许苏的算盘拨得叮当直响,对方是听上头的命令要整傅云宪,但他们不会知道苏安娜这后半辈子,一遇上钱的事情立马就会去找那位大律师。往好了想,傅大律师人脉通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这些喽喽,把他救出去,往差了算,就算人在w市的傅云宪来不及赶来救他,至少这通电话能给他提个醒。
然而绑匪刚说出“你儿子被我们绑了”,还没来得及把电话递给许苏,苏安娜骂出一声“想杀就杀了吧”就挂了电话,还直截了当地把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接到绑匪电话时,苏安娜正跟刘梅几个在麻将桌上厮杀。刘梅刚糊了一副牌,她两眼放光枕戈坐甲,一心只想翻盘,哪有工夫跟人扯皮,甚至没想过打个电话向儿子确认一下。苏安娜一边摸牌,一边骂骂咧咧:“我们苏苏跟着傅云宪在外面开庭呢,臭不要脸的还想骗我?”
有个不常一起搓麻的女人问:“傅云宪这名字挺耳熟的,哪儿听过?”
“傅云宪你都不认识啊?中国最有名的大律师啊!”苏安娜一惊一乍,扔出一张北风,又捻捻手指,笑得宛如豆蔻少女般烂漫,“特别有钱。”
第五十七章 刑鸣
刑鸣主持《缘来是你》的最后一期,2号男嘉宾失联了。
刑鸣自认不是主持这类节目的最佳人选,节目播出后人气还凑合,虽不比初播时那种万人空巷的现象级火爆,但也牢牢占据同时段节目的收视率前三。他打算依约完成最后一期,然后功成身退。
离正式录制还有十来分钟,化妆师正在给他打理发型。刑鸣跟这期的明星嘉宾共用一间化妆室,那位男星的化妆镜前瓶罐堆积,琳琅满目,已经让自带的化妆师在他脸上捯饬了两个小时,尤嫌不够,还让对方替他调整眉形,一根一根地雕琢,跟打磨艺术品似的。
刑鸣这边就简单多了,他出镜前一般不上妆,但头发必须打理,刘海会显得人年轻温和,但主持节目时,刑鸣更喜欢展现自己老成犀利的一面。
导演推门进来。朝那男星露出一笑,说了两句奉承话,便扭头看向刑鸣。他脸色不善,语气不软,一句话说,许苏没来。
刑鸣倒不觉得奇怪,他也密切关注着已经开庭的蒋振兴案,只说:“傅云宪律师有个案子刚开庭,他应该不在市内,请假了?”
导演摇头,嘴唇气咻咻地翕动:“他昨天下午还打电话说自己提前回来了,保证了一定会来录节目,结果今天就一声不吭地放了鸽子,实在太不像话了。”
刑鸣不怎么紧张地“嗯”了一声,蜷着手指,轻轻叩击桌面。两年新闻直播节目,突发状况层出不穷,救场如救火,应变惯了的。
自打许苏开始录制《缘来是你》,确实不是每期必到,尽管2号男嘉宾以乖巧俊俏的邻家弟弟形象深入人心,但许苏正经心思从来不在节目里,他也没趁热打铁,把自己的人气当个事业经营。但以前他若不来录制,都会事先请假,不会让导演组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么为难。
导演很生气,直直杵在刑鸣身后,拉里拉杂地抱怨,人是他先发掘的,原以为是棵值得栽培的好苗子,结果却是烂泥糊不上墙,还没火呢,居然就耍起大牌来了。
刑鸣的手机里存着许苏的号码,听罢导演抱怨,便朝正替他抹发胶的化妆师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掏出手机打许苏的电话。
导演继续说:“因为要确认今天游戏环节的脚本,昨天晚上又给他打了电话,忙音了一阵子,然后就关机了,后来一直打一直打,就没开过机……”
电话果然关机。
刑鸣当机立断地表示,换人。他手上有几个相熟的模特,可以随时赶来救场。
把模特们的联系方式给了导演,化妆师问他,还要不要继续弄发型。
刑鸣摇头,抬手招来自己的助理,吩咐他,小金,你去许苏家跑一趟。
录节目前所有嘉宾都登记了地址,许苏租住的地方离明珠园不远,开车来回也就半小时。助理心道多此一举,但没敢多抱怨,刑主播向来说一不二,且对这位2号男嘉宾,似乎比对别人上心。
其实刑鸣与许苏私下并无深交,除了录节目时能照一面,统共也没见过几回,但他本能地认定,这小子不至于这么不靠谱。这事儿换别人兴许不会多想,只当是对方没责任心,改天遇见批评一顿就算完了,但刑鸣敏锐地觉得蹊跷。
从某种意义上说,律师和记者都算高危职业。他自己是新闻记者出身,体味过个中辛酸,尤其最艰难那阵子,哪一回跑新闻不是刀头舐血,随时可能有去无回。
演播厅内灯光熄灭的那一瞬间,一些不快的记忆掀起鲸波鳄浪。他自己也是被人绑架过的。
《缘来是你》半场录制结束,趁刑鸣在演播厅外透气,助理跑来交差了,说问了左右邻居,几天前说是去外地开庭,一直到今天,都没露过面。
“傅律,是我,刑鸣。”
节目录制的休息期间,刑鸣给傅云宪去了一个电话,简单寒暄两句之后,就问对方,知不知道许苏现在人在哪里?
简赅交流过后,傅云宪挂了刑鸣的电话。许霖恰巧从门外进来,当天的庭审已经结束,他来通知傅云宪晚上律师团在老地方开会。
傅云宪似乎没听见,摁着手机又拨出一个电话。这回接起电话的是苏安娜,傅云宪问她许苏回没回家,有没有跟她联系。
苏安娜估计有个梦想,死也要死在麻桌上,她这两天手气出奇地顺,几乎百赢不输,这会儿她仍要上战场,若是别人的电话早不耐烦地又挂了。她告诉傅云宪自己接了个诈骗电话,说绑了她儿子,可惜普通话不过关,一听就是g省那边的口音,苏安娜洋洋得意,声音抑扬顿挫,夸张得声带直抖:“哪有南方那边的黑社会专门跑来这里绑人,想骗老娘,门儿也没有!”
傅云宪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最后说了声,知道了。收了线。
挂了电话的苏安娜仍没察觉出丝毫异样,她一摸新做的发型,一步三扭地赶赴牌场,何其快哉。
见傅云宪立在那里,垂着眼睛似在思考,许霖不禁出声提醒:“老师,律师们还等着呢。”
听见许霖一声唤,傅云宪才缓缓抬头看着他,沉声道:“许苏被人绑了。”
他像说一件寻常事情,神情坦然,声线平稳,但四目相接时许霖的心还是咯噔响了一下,不对视不打紧,傅云宪的目光像极了刀,还是刃边森森,杀气腾腾的那种。
许霖想,他在想什么呢?洪兆龙?还是马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