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巴掌搧肿了半张脸,许苏面上如绽桃花,红得好看且妖冶。他两耳轰鸣,脑袋被阵阵异响震得生疼,懵了,倒也醒了。
他听见庞景秋问庞圣楠:“要不要紧?”
庞圣楠回:“叔叔,没事。”
敢情人家才是真叔侄,许苏想起自己管傅云宪叫的那声“叔”,愈发觉得没意思。
周围全是看笑话的人,许苏不愿在人前失了最后那点面子,强行挺拔胸膛,以跋扈姿态斜睨左右:“你们在干什么呢?现在不是上班的点?手上案子都办完了?”
说着就要往自己的行政部走,跟龟似的躲进壳里,没想到傅云宪说,地上东西,捡起来。
许苏低头,这才发现地上零零散散撒了一地资料,该是庞圣楠带来的,全在扭打的过程中扯散了,跟雪片似的到处乱飞又落地。庞圣楠已经回过魂来,干干站着,韩健素来敦厚,蹲下身子要替许苏拾捡。
傅云宪又说,让他自己来。
许苏彻底苶了,乖乖低下头捡东西。众人的目光为刀俎,丢人他倒是不怕的,他当初为母还债走投无路,比这糟践自己百倍的事情也不是没干过,只是这脸是真被打疼了,连带胸腔里最软热的那几两肉都被镟得片片翻飞。
人群散了。
韩健毕恭毕敬地跟在傅云宪身后,倒是庞圣楠欲走又回来,蹲地下帮许苏一起收拾东西。他把散落的文件归拢重叠,问许苏:“谈谈?”
许苏憋着一肚子暗火,存心不理人,庞圣楠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当初是我追的白婧,可那‘冰’真不是我栽赃给你的,都超过一克了,最后才行政拘留五天,你当我没在当中使力气?”
许苏心道,少他妈猫哭耗子,当时毒品检测呈阴性,又经公安鉴定这点克数不是贩毒,这才被放出去,干你姓庞的屁事?
“你要总觉得别人迫害你那我没话说,可你自己没害你自己么?这么大的罪名,上赶着替人顶包,旁人拦得住么?”不知怎么,庞圣楠今天话格外多,还句句都拣许苏不爱听的说,“这些年你受傅云宪照应,资源简直得天独厚,可你自己都干了什么?”
许苏进君汉所之前,傅云宪给他找了家澳洲留学中介,意在灌他一点洋墨水,镀他一层金。许苏捡名字好听的挑了一所大学,南十字星,愣是一天澳洲没去,隔着互联网拿到了文凭。说起来也是海归,但这种海归唬唬普通老百姓还行,君汉所里都是高学历精英,一眼就能瞧出来,想瞒也瞒不住。
许苏也从没想过往脸上贴金,他心里门儿清,像君汉这样的大所,没硕士文凭连个律助都混不上,不是傅云宪这些年宠着惯着,又哪里轮得到他在君汉所里作威作福。
头埋得很低,许苏一直专注盯着地面,眼珠却慢慢朝庞圣楠撇过去,似乎听见他说什么“司考”的事儿,有点恨不成钢的意思。这不是新鲜话题,他也没少听人说起司考改革、律师分级,知道自己离这条路越来越远了。
惋惜吗?后悔吗?那本司考的书都翻烂了。
许苏不是没想过把司考过了,可考过了又能干什么呢?他打小想当律师,可耳濡目染这些年,律师这行业,清者如何祖平举步维艰,浊者如追随傅云宪的那一票倒似鱼在水中,混得相当惬意出息。那票律师常常发乎真心地说,自己终身奋斗的目标就是傅云宪——可这好像实在没什么值得令人神往的。
彼时年少,他曾以为唯理想与爱情不可辜负,而今活了二十七年,才算渐渐活明白了两件事,爱情没有那么隽永,理想也没有那么金贵。
得过且过吧。
庞圣楠见许苏半晌没搭理他,自觉没意思,拾起一堆资料,走了。
磨磨蹭蹭收拾完地上东西,许苏送之去顶楼露台上,办公室里不谈生意,这是傅云宪的规矩。人还没走近,便听见庞圣楠的声音,他殷勤说着,自己这回不全是为了瞿凌而来的,实是想拜傅云宪为师。
许苏心头一震,强自缓了缓才推门进去,他耷着脑袋坐在几人身后,微微斜对着傅云宪。露天平台上有座玻璃房,百十平米的大小,落地窗帘半开半掩,里头摆置沙发藤椅若干,种植些许叫不上来的绿色植物,不似一般律所办公室看着理性严谨,反倒令人惬意。
傅云宪若接案子,常常会跟人在这里聊聊。一般也不久坐,傅大律师惜时如金,不管案件多复杂委托人多絮叨,几句话便能切入重点,似名医切脉问诊,一言直击要害。
三五步的距离,许苏就这么看着傅云宪。傅云宪斜倚翘腿,背光而坐,时近傍晚,夕阳像稀薄的红色颜料,在他身后的那片天空中晕染,这种极温柔明艳的色调与他的硬朗轮廓形成鲜明反差,反倒显得这个男人离奇英俊。
五色盲目,五欲乱心,许苏抬手遮挡竟有几分晃眼的霞光,微微眯起眼睛。
傅云宪看见了他,也当没看见,他微扬了眉,问庞圣楠:“你怎么不跟老庞?”
庞圣楠为凑近乎,多不成体统的话都说得出来:“我叔当然也厉害,他是top20,您是首屈一指,我更崇拜您,也更想跟着您学习。”
自己的亲侄儿胳膊肘往外拐,庞景秋若听见铁定不高兴,但细究这话其实还给他贴金了。庞景秋虽为律所主任,实则处处都被傅云宪压了不止一头,说白了就是江湖地位不同、民间声望迥异,出了律师界的庞景秋便无人知晓,但出了律师界的傅云宪,依然是人人迷恋的哥的传说。
傅云宪有过两个徒弟,平心说日子都不好过,傅大律师有才无品已是圈内公认,他太严厉太霸道,也完全不动感情不念旧,新进所的律助都得定期进行优胜劣汰,更何况自己的亲徒弟。这么些年身边除了毫无上进心只负责美艳的文珺,一直跟着的也只有许苏了。
许苏不知傅云宪会如何作答,比庞圣楠还忐忑。
傅云宪说过,不再招徒弟了。
傅云宪也说过,若论那点法律人应当具备的机灵劲儿,谁也比不了他许苏。
傅云宪没有正面回答庞圣楠的请求,反倒问韩健瞿凌案的情况。庞圣楠办事儿确实比韩健伶俐,马上抢在他之前回答,说自己已经去案发现场进行过调查取证,当时瞿凌与邹杰的老婆在楼道里发生冲突,冲突时间不短,拉扯至楼梯口后不久发生了悲剧。
傅云宪一目十行地阅卷,问:“一个目击证人当时正巧走出电梯,电梯里应该有监控录像?”
庞圣楠说:“已经向法院申请了,正准备复制回去好好研究。但命案现场的那个楼梯口肯定是监控死角。”
粗粗扫过一遍资料便已完全记住,将手中材料放置一边,傅云宪又问:“被害人本身是吸毒人员,尸检报告显示被害人冰毒呈阳性,死前吸食过毒品,一审律师没有就此提出疑问?”
庞圣楠已与程嫣沟通过,说:“公诉人没有提及,辩护律师也没有疑问。”
整个问与答的过程节奏很快,韩健木得一言不发,庞圣楠则殷勤有加,处处表现。几句话后,傅云宪不再询问案情,仰靠于沙发,微微合目,他面上毫无表情,一点看不出所想。
“我真心想受您指导……”庞圣楠不讨论案子,反倒有点得寸进尺地问:“傅律……傅老师?”
“考考你。”既要拜师入门便当通过考试,傅大律师问了庞小律师一个问题,“就拿刚才你跟许苏的争执打个比方,他将你打成轻微伤后转身就跑,你若在追袭他的过程中撞车身亡,许苏该付什么样的刑事责任?”
这话太扯,像个不高明的咒,庞圣楠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道:“我个人认为许苏不用付刑事责任,车辆肇事在本案中属于异常介入因素,不具有通常性,因此阻断了原先违法行为和死亡之间的因果关系。”顿了顿,又怕自己思考得仍不全面,补充说,”在理论上这叫因果关系,因果关系一直是司法实践中的难点之一,这问题其实相当复杂——”
“嗯。”傅云宪打断对方,把目光移向许苏,“许苏,你说。”
一直闷闷不乐闷声不语的许苏终于抬起脸:“复杂个屁——”照习惯张口就骂,“屁”字还没落地他就琢磨过来,这个问题看似前后不着村店,与瞿凌案无关,实则是对案情的合理怀疑与大胆设想,一招破解珍珑局。他们之间早有旁人无法企及的默契,许苏先是震愕,继而大悟,最后喜上眉梢,竟有点结巴:“我叔的意思是……邹杰的老婆与瞿凌发生争执后从楼道追至楼梯口,因吸毒后神志不清自己摔下楼梯,因此瞿凌无罪。”
“刑事辩护就是一个检方搭建与辩方拆除的过程,这个案子要抽梁去柱,一是瞿凌本人认罪的心理动机,二是二位目击者的证词。”临走时,傅云宪才回应了庞圣楠拜师的要求,他说,连我们所的后勤人员都不如,还得回去多练练。
第二十章 食色
韩健与庞圣楠都走了。韩健难得有机会听傅大律师一席话,乐呵呵地走了,庞圣楠却拉着脸,大概也没想到,这么主动示好,竟会被傅云宪如此不留情面地拒绝。
许苏不送旧友出门,依然留在自己那张藤椅上,方才那点喜兴又散干净了,他耷拉着脑袋,显得很不痛快。
“晚上跟叔叔回家。”傅云宪朝许苏走过去,强行抬起他的下巴,用拇指轻揉那一巴掌后他破损的嘴角,哄说:“叔叔给你做好吃的。”
这态度跟先前截然两人,就跟没打过他似的,许苏直着眼睛盯着傅云宪,半晌眼珠一撇,撇向旁侧,他看见了傅云宪腕上的护身符,不由分说就伸手去夺:“还我!”
许苏没头没脑扑上去,傅云宪没打算还那护身符,欲抬臂让开,许苏便抓住傅云宪的手臂,张嘴往他虎口处狠咬。
傅云宪一时抽脱不得,恼了,直接用武力镇压。
他几乎单臂就将许苏掀翻过来,自己落了座,反将许苏脸孔朝下摁在自己腿上,在他屁股上狠抽两下。
“听话!”“啪啪”抽了两下,但厚实的牛仔裤卸去了部分手劲儿,教育得不够,腿上趴着的臭小子仍在挣动。
傅云宪动手开扒许苏的裤子。
“哎……哎!”许苏这下慌了,嚷起来。这是所里,傅大律师在露天平台里谈事情时,一般人虽不敢上来,但保不齐哪个没眼力见的就破了戒,被当众搧一耳刮子已经够糗的了,若再被扒了裤子打屁股,他明天就得递辞呈。
许苏起初记恨着那一巴掌,打定主意威武不能屈,结果傅云宪的手刚扣上他的皮带,立马就服了软。他哼哼唧唧地喊:“叔叔,我错了,我错了……那符是你的,防着遭雷劈呢……”
“没出息的东西。”傅云宪笑骂许苏一声,撒了手,低头看看左手虎口,深深一个齿印。
傅宅所在的市中心地段有一家相当出名的日料店,人均过千,只接受提前两天预订,很是具有逼格。但傅云宪常去那里会客,跟老板熟识之后,那些直接从长崎空运而来的高端食材还没进店,只要傅大律师需要,必会先给他送去一份。
按说晚上带许苏去店里用餐就好,但傅云宪偏偏喜欢多此一举,自己动手。平心说,傅大律师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男人,尽管人前威风八面,私下倒是从不摆着端着拿腔作调,至少在做饭这点上,他表现出的样子是真感兴趣——川鲁淮粤无所不会,蒸煮炒炝无所不为,甚至特意请那日料店的日本主理来家里坐过几回,就为了向对方请教处理刺身时的刀工。
既非君子,何远庖厨。大概是这么一个意思。
因为傅云宪不喜欢家里常有外人晃悠,阿姨是不住家的,将食材准备好了之后,就被提前打发走了。
进门后,傅云宪命许苏替他脱去西装。
明明举手之劳,偏偏要使唤别人,好大的气性!许苏一通腹诽,却仍低眉顺目地站在傅云宪的身前,替对方将西装褪下,一副小媳妇姿态。
傅云宪自许苏手里拿过西装,甩手扔向一边,又说:“衬衣也脱了。”
许苏乖乖照做,由下自上一粒一粒解开扣子——傅云宪胸肌饱满,解到胸前那粒扣子,竟像是一下崩开的。
衣服滑褪强壮肩膀,将两人距离拉得很近,如同拥抱。
一副健壮的男性躯体袒露眼前。傅云宪身材高大,肌肉虬结,偏偏皮肤还细腻如绒,微微透出蜜色光亮,一点不像刻板印象中的四十岁男人,个个肥腩秃瓢,面目可憎。
许苏手一抖,脱下对方衬衣便走,全过程中始终没抬头对视傅云宪的眼睛。怯的。
哪个男人会不喜欢这样的身材,许苏羡恨不已。
晚餐是傅大律师亲手准备的日料,帝王鲑、牡丹虾、小青龙,光看满桌新鲜食材,就够人垂涎三尺的。许苏大概是属猫的,嗜鱼,尤其喜欢鱼生。每个月薪水上交苏安娜,所余无几,这种奢侈的日本菜自己平时是一点不舍得碰,但跟着傅云宪就能放开肚子开荤。
可能为了应景,傅云宪换了一身日式黑色道袍才进的厨房。许苏人在厅里,却让目光穿过全开放式的空间,一直盯着傅云宪的侧颜。食色性也,一个男人认真做菜的样子本就十分迷人,何况一个如此强壮英俊的男人,他看得目眩神迷,由衷感慨,为伊洗手作羹汤,若这老东西性向正常且无恶癖,嫁他的女人该是何等福气。
胃里的馋虫挠痒不休,实在忍不住了,便靠过去,凑近了看傅云宪切生鱼片。
目光全凝在傅云宪握刀的手上。傅云宪的手指很美,刀工更是利索,切下的真鲷均匀剔透,若蝉翼薄薄一片,他将它抹上小小米团,轻轻一握,又以已经渍了二十分钟的黑鱼子点缀,撒上少许樱花粉。
一枚寿司如艺术品般打磨诞生,看着色美,想来味佳,许苏弓腰凑在一旁,那巴巴盯着的模样跟贪腥的猫似的,傅云宪便笑了:“张嘴,尝尝。”
许苏早盼着这话,见傅云宪手拿寿司送了过来,立即欣喜仰头,微张了嘴。
傅云宪低头看着他。这小子是挺馋的,大概美食当前,乐得张嘴也翘着嘴角,满脸溢着甜笑。傅云宪冷不防被这张笑脸晃了眼睛,眉一紧,手一滞,已俯下身去,吻住了那张嘴。
许苏猝不及防,想闭嘴,傅云宪的舌头已伸了进来;想后退,对方已用前臂挡住了他的后脑勺,断了所有退路。
既来之则安之,许苏闭上眼睛,自上回在明珠园见了刑鸣与一个男人接吻,他便莫名地不再抵触这种接触。任傅云宪的舌头在自己口腔里扫刮舔吮,他由接受到享受,主动深入这个吻,心思却活: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近来老王八蛋越来越喜欢吻他,还每回必伸舌头,吻得情真也意切。
吻足了五分钟,傅云宪才放开许苏,将寿司塞进他的嘴里,问:“好吃吗?”
许苏半晌才动嘴咀嚼,新鲜的鱼子在嘴里弹跳,新鲜的鱼肉也在嘴里弹跳,便连软糯米饭也在弹跳,满嘴要人命的甘甜,他竟恍惚,不知是鱼美味,还是吻美味。
又过半晌,一脸迷瞪瞪的许苏突然大悟,跳脚道:“傅云宪,你丫又勾引我!”
他扭头就跑,傅云宪在他身后轻笑:“你的刺身。”
不远处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气咻咻地没跑多远,一听这话,又气咻咻地跑了回来,许苏打小就有一点好,再苦再难的日子都吃嘛嘛香,从不跟自己的胃过不去。
然而一顿饭竟吃得很是不知所措。第一口寿司的余味未消,那新鲜鱼肉也连着几日仍在口中弹跳,许苏无法自控地回味着傅云宪的吻,那舌暖齿寒的滋味,如同心魔。
饭后傅云宪去洗澡,许苏想趁对方瞧着心情不错,跟他深入谈谈瞿凌的案子。一楼装置了按摩式浴池,就在半开放的卫生间里,许苏来到傅云宪的身后,见他闭目坐在池水里,两手摊在池壁外,一手中微晃着一壶清酒,健壮胸膛饶有节奏地起伏,在暧昧的暖橘色灯光下泛出越发诱人的蜜色。
“肩膀。”傅云宪没睁眼,吩咐许苏替自己按摩。
“叔叔,你说瞿凌既然没有杀人,为什么要认罪呢?”寄人篱下这么些年,这点眼力见总是有的,许苏跪在浴池边,想把对方伺候舒坦了,多换点案件的线索。
许苏揉捏肩膀的力道拿捏德很妙,傅云宪闭目享受,依然没表情:“这要问问你那女同学,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种。”
“不会的!他们是金童玉女模范夫妻,学校里追过程嫣的二代多了去了,也没见她为谁动过心,再说,程嫣拼死要救瞿凌,这一看就不是假的。”许苏有点恼了。妻子有孕在身,瞿凌还一心求死,再加上邹杰的邻居言之凿凿,他不是没有过这方面的怀疑,可情不通,理不顺,至少程嫣对此案的态度,就不像一个出轨外遇的妻子。
“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亲爹是谁。”傅云宪睁了眼睛,完全不以为然,“你们小孩子的爱情最经不住考验,你那个白婧不也这样么?”
傅大律师能这么说,一来是火眼金睛,程嫣那日的表现显然不正常,二来也是这类当事人见得多了,早已见惯不惊。
但许苏不同意。
“我不信,我就不信。”不再替对方按摩,许苏瞪了眼睛呲了牙,一副爱情遭出卖、理想被亵渎的不痛快。
傅云宪放下手中清酒壶,从浴池中站起来,转过身,面对许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