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是个特殊的地方。
这里的水质幽宁深厚,趋向阴寒却不伤人意。它晨起如镜,过午方为红日所激,散发出青春活力。暮后又如新娘卸去妆花,婉转沉静,全心扮演起妻子的角色。
日已午后,春阳渐暖,水面雾气渐趋浓厚。透着淡香的春风偶尔拂过河面,竟如出浴少女掀起轻纱,流出一抹娇羞,许多旖旎。
小舟于其中显现隐没,看似不疾不徐,实则飞快地在岸崖旁边穿行,为清河平添几分灵动。
好一番天光水色。
风景曼妙而美丽,船上的人却愁眉难解。
慕容沛半蹲半坐,双手抱膝,两眼仿佛没有焦距一样无神地望着水面,显得无助而可怜。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没有去管狼狈落水羞愤欲死的师兄,更不明白自己为何没有离开,反留这艘惹出祸端的灵舟之上,留在那个怡然自得没有丝毫负疚的“陌生人”身旁。
抬头看看十三郎,发现他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淡然模样,又或是故意装作如此,总之显得很可恶。
十三郎察觉到她的窥视,平静温和地笑了笑,双手操浆快速前行,稳如磐石。
“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挣扎了几次,慕容沛最终忍不住说道:“难道你就没什么话要说?”
“说点什么?喔,那就说点什么。”
十三郎想了想,诚恳说道:“小弟还没向师姐道谢,此为大不敬。”
慕容沛张口结舌,心想道院来了这么无耻的人,今后怕是会热闹很多。回想之前的过程,她无力与十三郎争辩什么,嘲讽说道:“别叫我师姐,我没有这么厉害的师弟。”
十三郎认真说道:“礼法不可费,总不能乱了辈分。”
“别别,我肯定打不过你,按辈分也不能这么叫。”
慕容沛吃不消这么虚伪,干脆交底说道:“你可能还不知道,道院之中不论修为,不按时间先后,一切皆以战力排行。你这么能打,恐怕我还得尊你为兄,甚至师叔也说不定。”
十三郎轻轻一笑,暗想这大概才是她的本性,与杜云一起,时时逼迫自己压抑克制,何其无辜。
开了话头,慕容沛的心情似有些好转;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云师兄如何,愤愤说道:“你是哪国修士?这点年纪,肉身怎么能这么强,为什么没进战盟,反跑到道院修行?”
之前的战斗急促短暂,杜云一来实力的确不如十三郎,另外也有疏于防范的因素。因此在慕容沛眼里,十三郎固然身体强悍战力出众,却有阴险狡诈扮猪吃虎的成分,不然以他筑基修为,云师兄纵然不敌,也决不至于一招就败北,活生生被打了一回脸。
“小弟来自仓云,幼年时偶得机缘,学了一些炼体的法子。至于来道院……”
十三郎含糊说道:“长生大道人人向往,小弟自不能免俗。”
“仓云?这么远!”
慕容沛明显不是玩弄心机的料,在十三郎话语中留意到的是最无关紧要的部分,吃惊说道:“这么远的路,你咋来的?”
“慢慢走呗,总能到的。”
“有道理,师弟果然是大毅力之人。”
慕容沛想当然地点点头,认真说道:“以前师尊曾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云师兄也曾立志走遍天下,可惜自从进了道院……唉……”
似被触动心事,慕容沛神色有些寥寥,不禁沉默下来。十三郎听出意味,试探说道:“师姐与杜……师兄……以前就是同门?”
“是啊,三十年前,我与师兄小有声名,号称岭南双壁……”
慕容沛脸上泛起一抹羞红,连带几颗雀斑都活跃起来,可惜只过了片刻就重新沉寂,黯然说道:“自从进入道院,一切都变了。”
又是岭南!
十三郎心中微动,说道:“师姐可听说过何问柳这个人?他也出自岭南。”
慕容沛一愣,随即说道:“知道,他和我们不属一国,但是同属岭南三域。怎么,他也来道院了吗?”
十三郎点点头,说道:“渡河时看到过,他还吃了点苦头。”
“是吗?哈哈,那敢情好。”
慕容突然变得高兴起来,娇笑说道:“说起来,当初我们进入道院,就是因为师兄受不得何问柳的压制。我们两国彼此敌对,而且外面传言双壁虽有两人,却比不了天骄翘首何问柳。呃对了,师弟可知道他现在的修为如何?有没有结丹?”
十三郎顿时哑然,心想这天下真够小的,随口扯一句都能惹出事情。左右想了想,他决定还是讲述实情,说道:“这个……师弟修为浅薄,看不出他境界如何。不过听周围的人说起来,何问柳似已进阶结丹中期。”
“怎么可能!”
慕容沛几乎跳起来,本就不怎么好看面色变得煞白,连连自语道:“这下糟了,云师兄若知道此事,怕是要更加失望……”
十三郎望着她紧张的模样,不知该如何劝慰,也不知该不该劝慰,唯有沉默。他心里暗想当初你们既然齐名,修为理应差不多,怎么进道院的反倒进阶更慢?话说回来,何问柳的确有骄傲的资本,怪不得人家传言。
慕容沛显得大为焦虑,眉头蹙成一条直线,忽然想起来什么,追问道:“师弟说他吃了苦头,是不是因为强渡清河?”
十三郎点头。
慕容沛涌起期待,继续问:“那他有没有掉到水里,飞了多远?”
十三郎温和地望着她没有开口,心想师姐你如此替杜云考虑,只怕他未必领情。
慕容沛显然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什么,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他强渡成功了?他真能飞越全程?”
十三郎再次点头。倒不是他没有同情心,而是觉得如果真如她说讲的那样,双壁与天骄彼此敌对的话,更不可心存侥幸。
扑通一声,慕容沛明白了十三郎的意思,干脆坐到船上。
如果说败给十三郎在于料敌不明,还能够找些理由解释的话,那么实力境界被何问柳死死压制,对生性骄傲但又心胸狭隘的毒云来说,绝对是一场灾难。
一股绝望无力涌上心头,慕容沛两眼望天呆呆发愣,没有了说话的兴致。
……
……
周围一片安静,灵舟上的两人彼此无言。
沉默良久,十三郎终忍不住说道:“以我的观感,道院对弟子间的争斗虽不禁止,却也有些约束。说句不该说的话,云师兄受些挫折未必不是好事,师姐不妨劝劝师兄,不必太过忧心。”
“师兄他……是不听劝的。”
慕容沛微微低头,黯然说道:“话是没有错,但师弟却想错了。师兄就是受到的挫折太多,才变成如今模样;当年师兄尚未结丹便立志进入内院,后来屡试屡败,前后已不下十余次,如今……”
“等等!”
十三郎听得一头雾水,打断她说道:“道院十年一次开启山门,你们入门不过三十年,怎么能失败十几次?”
“你有所不知,进入内院实际上有两种方式,一种便是道院大比,按照十年一期定时举行;再一种没有任何限制,只要能够登上须弥山顶,随时可以进行。”
想了想,她补充道:“当然了,灵石是要缴的。”
十三郎听了后暗自琢磨一阵,试探问道:“是不是登山反倒更难?”
慕容略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半是赞许半是嘲讽说道:“师弟明智心灵,当真非常人也。”
不待十三郎辩解,她继续说道:“师兄久历挫折,不仅信心受挫,还被诸多人耻笑;积郁难平之下,竟于书楼选择幽冥火爪的功法修行。时间一长,起心性越发变得偏执。此次他动用新修的神通,却一招就败给师弟……”
说到这里,慕容沛苦涩一笑,眼神却有一丝埋怨,心想你赢了师兄也就罢了,何苦用那么丢脸的方式责辱,委实有些过分。
略顿了顿,她叹息一声说道:“如果再知道何问柳进阶成功,我真不知他会怎么想。”
十三郎摸摸鼻子,无奈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吧,实在受不了,最多离开道院返回宗门。这里灵气如此稀薄,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你们才没能比得上他。”
“师弟你错了。”
慕容沛严肃说道:“道院号称修行圣地,并非依靠灵气取胜,而是因为这里富含天地之力。且因为其自成一方世界,可随时入世又不受真正世俗干扰,无论修道还是修心,都是大有裨益的事情。”
她仍把十三郎当成筑基修士,认真劝诫道:“师弟你境界暂时不够,尚不能体会到天地之力的作用。以后只要勤奋修行,自然能够明悟。至于离开道院……”
神情转为惨淡,慕容沛茫然说道:“其实我真的不介意,但是师兄他……”
“这么多年下来,师兄为了进内院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耗费的资源更是不计其数。就连宗门内部对此都颇有微词,如今这种情形,要让他承认现实就此放弃,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十三郎不以为然说道:“大道千条,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不要一条路走到黑,又有什么不可能。”
慕容沛大摇其头,轻轻的声音说道:“你不明白,我能想到的办法,全部都已经试过。说得多了,别人还会讲闲话,对师兄来讲,这比杀了他更难受。”
“是吗?”
十三郎表情渐渐冷冽,无法再忍耐下去。他可以想象,这三十年时间,慕容沛为了杜云付出多少心力,耽误自身修行不说,只怕就连出宗门提供给两人使用的资源,都有可能被杜云独占。
不客气点说,就是倒贴!
心力替慕容不值,十三郎冷笑讥讽道:“我看也不尽然。如果他真的那么血性,刚才也不会任我离去。”
实话最伤人,用在这个时候最合适不过。杜云彼时实力未损,如果真把胜负看得比生命重要,大可重整旗鼓再战。
当然了,在一个法力受到压制的地方与肉身强悍者战斗,其结果不用想也知道。杜云宁可忍受屈辱离去,未尝不是明智的选择。
听了这番话,慕容沛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她转过身,强笑说道:“还要多谢师弟说出这件事,让我……有所准备……师弟刚入道院,有些规矩难免不懂;可有什么要问的,师姐可为你解释。”
“规矩这种东西,碰到了自然会懂。”
见其心丧若死的模样,十三郎不忍说道:“不过我的确有些话要讲,若有得罪,还望师姐不要怪责。”
慕容沛神色淡淡,示意他继续。
“既然是烂泥扶不上墙,那就由他去死!”十三郎冷言厉色,断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