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的人多,他肯定不简单,张逸夫也没必要带华北局的同事来这个鉴定会,这不找事儿呢么?”方思绮眯眼望着另一端的贾峦松,“再者说,他听到你质问张逸夫为什么不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表情也很平静。”
“就是反应慢或者装深沉罢了,这个年龄的孩子都这样。”华长青依然不以为意,“还是关心咱们该关心的事情吧,恒电的这个产品怎样都无所谓,我们要观察学会对自动化的态度和扶植力度,毕竟我们产品的鉴定也就是早晚的事。”
“你对这个产品就没有任何兴趣么?”方思绮又问道。
“微机保护国外已经开始普及了,美国中学毕业的电工都会操作,没什么新鲜的。”
“可这次是国内自主研发啊,多少院校都没搞出来呢。”
“拭目以待,看看他们能做到什么程度。”
聊天的功夫,主要人物已一一登台。
主席台上最中央的,自然是那位传奇人物,中国继保的奠基人,李明和教授,他是继电保护专委会主任委员,同时也受学会委托担任本次产品鉴定评审委员会主任。李教授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已经所剩不多,无论是动作还是表情上,都没有邹世亮的那种老而弥坚,也没有岳云鹤的那种仙风道骨,怎么看都是一位普通的,固执的老学者。
确实,搞不同专业的人,性格上也必然有所不同,继保专业没那么多天马行空的东西,也没那么多想象力,要的就是稳定,稳定,和稳定,就是要在对逻辑不断的梳理中一点点提升,要在一次次试验后更加稳定,巨大的计算量与枯燥的逻辑好像已经耗尽了这位老人的精力。
位列他左右的是两位专委会的副主任委员,他们同是电力部和电科院继保方面的重要领导,再旁边才是恒电的主研人员陈延睿。
就像张逸夫要向贾峦松介绍一样,方思绮也在不断地向华长青介绍,对于各色人等的记忆力她简直是反人类的,在介绍到陈延睿的时候强调说道:“这个人现在是恒电的老总之一,从前是北方电院的教授,原先都是他鉴定别人,现在轮到他被鉴定了。”
“等等,他也是继保专委会的人?”
“不是,他是电力系统自动化专委会的,曾经做过主任委员,前几年换届的时候才交给电科院的人。”方思绮不忘提点道,“搞自动化项目的鉴定,逃不过他,虽然他现在不是主任委员了,但影响力依然相当大。”
华长青惊问道:“可以这样么?企业的人也可以当鉴定委员么?”
一个竞争对手的人来鉴定自己的产品,在美国资本体制中浸淫多年的华长青深知这意味着什么。
“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明确规定,毕竟这么多企业出现,也只是这两年的事情。”
“这件事我还没听说过,也就是说如果这个规矩不变的话。”华长青的眼力和思维自然不差,很快悟到了其中的关键点,“作为企业,势必要争夺专委会里的席位了。就像美国两党争议员席位一样。”
“这个……我还说不清,毕竟现在也没有几个企业,更别提有资历进专委会的人员了。”
“很快,像陈延睿这种人会越来越多,我们要注意这一点。”
“没关系,科电的班子主要是电科院的,不少人都是学会的会员。”
“我呢?我可以进学会么?”
“这我不知道,但你是美国什么学会的人吧?”
“是的,我是美国电子电机工程师学会,高级会员。”
“你可以放弃那个么?”
“怎么可能?那个学会比这个学会高端太多了。”华长青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
“好吧……”方思绮叹了口气,这家伙明明很明白,却又坚持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会议主持人是专委会的副主任,电科院的一位处长,高级工程师,他就此对着麦克风宣布,关于恒电epr-866a线路微机保护鉴定会,正式开始。
项目主研陈延睿开始介绍研发过程、技术创新、产品介绍……,大家边看边听,就像贾峦松说的,这更像是一个发布会。
“感谢电机工程学会,感谢各位领导同仁给予我们的信任,下面由我对产品进行基本的说明。”陈延睿首先冲台下挥了挥手,“为了更直观一些,辛苦我的同事将样品送上台。”
会场最后面的两位技术员会意,就此抬起了866a的样机,一路搬到台上,缓缓放下。
这台样机大概相当于一台20寸电视机的大小,由米色的金属外壳包装,正中央有一个不大的电子面板,显示基本参数,旁边有三个指示灯,下面有个小键盘,用于操作,对于见识过未来的张逸夫来说,它显得太笨重,太落后了,既没有小巧漂亮的外壳,也没有清爽的人机交互界面。
但对于在场大多数人来说,它却是如此精致,难以想象这里面是怎样的芯片与软件。
这个场景也是张逸夫刻意设计的,不要让参会者会前看见样机,不要一直讲枯燥的数据,也不要一直对着试验报告讨论,要有这么一个闪亮登场的仪式,要让大家意识到这个产品的伟大。
“诸位,在谈产品之前,我想简单聊聊我国继电保护发展。”陈延睿完全不需要稿子,侃侃而谈,“建国后,我国继电保护学科从无到有,用了10年的时间学习,消化,吸收,掌握了这个学科,建立起了自己的队伍。之后在主任委员李明和教授的带领下,我国的继电保护事业逐渐与国际接轨,设备制造也逐渐跟上来,其中最重要的里程碑无疑是李明和教授与苏南自动化研究院的合作,我们终于在80年代达成了真正的技术突破,结束了500kv线路保护依赖进口的时代。”
“而后在李明和教授的带领下,我们在集成电路保护方向也接连告捷,完整的系列产品逐渐开始取代传统晶体管产品,一代代的技术突破,使我国继电保护节节攀升。”
“也就是大约十年前吧,我第一次听说了微机保护这个东西,当时我还在北方电院,是一位学校出去交流的教授提起的,他说我们还在搞集成电路的时候,国外已经开始微机化了,我就问他什么是微机保护,他解释了很久我也没法理解,最后我就记住了这么一句话——特别复杂高效的集成电路,我们可以在芯片内进行逻辑判断,而不是在电路上。”
“我当时就纳闷,再复杂不也是集成电路么?你出了两年国,回来装什么大尾巴狼?”
听闻此言,不少人都笑了起来,陈延睿用一种自嘲的方式,聊了聊自己当年的无知,谁又不是从无知过来的呢?计算机从无到有,刚出现在国内时可是相当高端的配置,只存在于科研单位大专院校的专门机房里,想上机必须申请、排队、换白大褂,还要限制使用时间。再看现在,在场不少人工作都要围绕着这个新鲜玩意儿,谁又能想到当年一个“特别复杂高效的电路”会成为现在乃至未来几十年的主流呢?
陈延睿待大家笑过,轻松下来后,才继续说道:“当时,这位教授就跟我提,说微机保护前景非常好,希望能争取经费做研究,我问需要多少,他说至少50万。我当时就惊了,那可是80年左右,50万?得是国家的一级项目才能得到这么大笔的经费,而这位教授要搞的东西,我们没人理解,都当是他自说自话有前景罢了。也是,当时接触学校研究室里的微机都是要排队的,你申请半天,不一定能摸几个小时,这会儿突然有人告诉你,要把机房里娇贵的宝贝放到发电厂变电站当继电保护用,有谁会相信呐。”
又是一阵哄笑过后,陈延睿道出了遗憾的事情:“最终,他没争取到经费,不久后就辞去了学校的职务,去了美国,微机保护这个东西,也在我心中埋下了根子。”
陈延睿在台上说着,下面华长青已经乐呵起来:“我知道是谁了,这个人在美国已经把企业搞起来了,我还跟他打过交道。”
张逸夫在旁边咽了口吐沫,这位大哥就踏实在美国混吧,多谢您让了口饭给小的。
台上陈延睿却并未指名道姓,继续说道:“后来,等我见识到了真正的微机,我才意识到‘特别复杂高效的集成电路’这个比喻,是多么的不恰当!它根本不是集成电路!”
台下响起了更大的笑声,不少人都鼓起掌来,老陈去了企业以后,这幽默感也上升不少啊,整个人性格都解放了。
“从那时起,我们才真正认识到了微机的强大,不仅是电院,菁华、天大、科大、交大,随着一台台微机的引进,我们才真正闹明白了微机保护究竟是一个什么形态,我们才真正得到了研发环境,这时我才意识到,几年前那位教授提出的方向,是何等的正确,如果他当时讲明白一些,再坚持一下,我可能早就支持他了,就算经费批不下来,我们砸锅卖铁自己干都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