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薄暮。
九曲径走到尽头,转过一口幽井,穿过一片竹林,隐约可见那座小木屋,坐落在雾与桥的另一端。
听说林阡就是携凤箫吟隐居在了这里。
传闻庆元五年的七月二十,祸水的红颜害那个男人无可救药,癫狂地向他的麾下起衅,残忍地与他的战友火并,最终,还决绝地丢下了他自己的饮恨刀。
从他决定退隐的那一夜起,环伺在侧的整片江湖,无论是敌是友是中立,一棍子全都被打懵,谁都静止在黔灵峰周边不敢妄动——不敢想,宋金天下,缺了这个人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所以,任谁都不肯就此相信!
不肯相信,那便只能眼见为实。
于是他轩辕九烨来了,朝着花香最馥郁的方向,百转九折,长途跋涉,才找到这里。
当然要来,毕竟没有林阡的南宋江湖,他赢了也不会觉得有意义。
风中,他凭栏吹笛,衣袂飘然,一曲才到中途,已经感应有人走出门外。
究竟,是那个人来迎接他这不速之客,还是他来看望那个并不属于这里的主人?
轩辕九烨瞬间不知是喜是悲,其实既期待看见林阡,又不希望在这里遇见。
可惜这气息,真的很熟悉。
然而,林阡的眼神里,为什么传递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林阡的眉间,为何果真写着释然和安于现状?林阡的手,不该握饮恨刀吗,握饮恨刀指点江山的手,岂能握着破铜烂铁避世隐居?!
这一刻,轩辕的笛声里再无杀人之念,只有疑虑,无尽的疑虑。
林阡和凤箫吟,是他心心念念要促成的,为的是日后实现“阡陌之伤”,所以他可以不择手段,只为林阡能够深陷情(和谐)爱的陷阱——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连他都会失算?林阡俨然陷进去了,却出乎意料陷得比想象还深,不顾一切地选择了退隐?!
“真的决定……隐居?”曲毕,方问出这一句,轩辕忽觉悔恨无限。
“这地方若隐不了,会换个地方去隐。”林阡回答时,口吻还保留着昔日的说一不二。
阡回答轩辕的那一刻,双方都混淆不清到底和对方是什么关系,该站在怎样的立场。但有一点是鲜明的,对方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
轩辕九烨偏过头去,可以看见一门之隔,同样熟悉的凤箫吟。吟儿与他四目相对,眼中尚存一丝紧张,是啊,是警惕他腰间的剑吧。
“可是,林阡,没有你,徐辕会孤单,我会寂寞。”轩辕九烨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悲凉。
轩辕说完这一句,不再逗留,转身就走。阡僵立许久,忽而一愣。
尘封的记忆里,好像一直有这个白衣男人,他向来只带来清寒的剑光和腥热的血。
徐辕,是宋的天骄;而他,好像是金的天骄……
沉默片刻,阡终于为这句话有了知觉。
吟儿轻轻咀嚼着这句话,怆然叹了口气:
竟然是轩辕九烨,第一个希望他俩回头。
可留下才是岸,回头却是江湖。
至此,无论是徐辕、林阡、轩辕九烨,都没能想到,他们所有人的失算,其实都起源于一封留书的失窃。
“事情发生得,是越来越好了。”苏慕离阴冷地望着夜幕下的黔灵峰,“想不到,魔门也会搅局。”
“有魔门百般阻挠,纵是徐辕,恐怕一时也上不去黔灵峰。”苏慕霖点头。
诸事缠绕,徐辕林阡岂能发现,细枝末节竟能搅得全局大乱;而苏家兄弟在侧搅乱,轩辕九烨虽然了解,却又何曾给过半分重视?!——
所以鹬蚌相争,斗得天昏地暗……
“说什么‘林阡入川,必定夺权复位’,我看也是徐辕柳五津他们一厢情愿了。”苏慕离讽道,“虽然林阡的确是个人才,可惜不愿意陪他们一起疯。”
“恭喜苏大将军,这场战祸,竟消弭得无声无息。”大嘴张就在身边。
“毕竟,谁都不想短刀谷再乱。父亲辛苦了那么久才稍事安定的天下,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又妄图侵扰它。何况,是一群外人。”苏慕离说,“当务之急,还是寒泽叶和魏紫镝。”
“较之林阡,寒家和魏家的威胁总算小一些。”大嘴张点头。
“哼,没有林阡助阵,谅他们也不敢妄动。我们不费一兵一卒,旁观林阡徐辕两败俱伤,内战外乱亦同时终结。张秋,这一战,你是头功。”苏慕离胜券在握,赞许地看着大嘴张,“常言道‘真人不露相’。‘海上升明月’从建立至今被金人称作最危险的两张王牌,都被你玩弄于股掌——徐辕和林阡,其实都是败在了你的手上!”
“其实来黔西之后,我可能还帮苏大将军做到了一件更意想不到的事。”大嘴张忽然胸有成竹地一笑。
“何事?”苏慕离一愣。
“‘海上升明月’里,比林阡和徐辕更大的人物——落远空。”大嘴张说,“我有九成把握,已经知道了落远空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落……落远空?”苏慕离兄弟二人都是瞠目结舌。须知作为“海上升明月”总首领的落远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出没了几十年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潜伏金国这么久从来都是和他的嫡系部下单线联络,会晤之时也戴着斗笠蒙着面根本辨不清面貌。即便他亲手栽培的徐辕、林阡,也不知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另一个身份。
落远空,是义军领袖中唯一一个苏降雪绊不倒的人,多年来他的海上升明月,行动几乎没有一次出过疏漏,为林家军所带回的情报,不是能剿灭敌军有功,便是能对苏家不利,对林家可谓大功臣,却是苏家不除不快的眼中钉。然而苏家苦于无法得知,他究竟姓甚名谁!
“张秋,你真有这个把握?落远空素来行事谨慎,几十年从未行踪暴露。”苏慕离问。
“行事再谨慎的人,也敌不过我别有用心,居心叵测。”大嘴张微笑着,“而且,苏大将军应该也听说过,‘忙中出错’。徐辕和柳五津,千不该万不该在多事之秋匆匆地调用海上升明月一次又一次,作为单线联络的那个总首领,落远空应该是最忙碌的那一个吧。”
“原来,你早就盯上了落远空……”
“不错,落远空来到黔西之后,向川东送回的情报,全都是假的,因为那段时间的‘落远空’,是我。”大嘴张一笑,“我确信我盯上的人就是落远空,而且经过长期监视,他的一切都已为我掌握。”
“这么说,落远空他,也已经落网了?!”苏慕霖喜出望外,“这几个月发生的所有事,都好到了不可思议啊!”
“张秋,你的胆量,竟然如此之大。”苏慕离蹙眉,“若是有一个不慎,可知不仅得不到落远空,还会搅乱我的布局?”
“不敢,苏大将军,我也是看时机成熟,加之……”大嘴张一惊,察觉苏慕离心中有刺,赶紧毕恭毕敬,“加之林阡一开始到黔西并非隐居,万一不从中作手脚,无法使他和徐辕误会延续,故而……故而才斗胆自作主张……”
“他一开始到黔西来作甚?难道如外界传言,仅仅是为了帮抗金联盟,找到何慧如去对战鬼蜮吗?”苏慕离依然不悦。
“是。”大嘴张忙不迭点头,“所以,徐辕的兴师问罪,的确是多此一举,却也正中我们下怀。”
“既然存在误会,那便事有转圜……看紧他们,万一双方有回旋,立即加以阻挠!”苏慕离说。
“是!”大嘴张因他威严而连连抹汗。
“你退下吧。落远空之事,先不予声张,日后自有用处。”苏慕离打了个手势,大嘴张立刻领命。
“慕霖,知道林阡这一战输在何处吗?”
慕霖摇头。
苏慕离冷笑一声:“输在他胆子太大,竟敢用猛虎看家!”
慕霖一怔。
“能看家的,只有狗而已……”苏慕离看着大嘴张的背影,狠狠说。好一个大嘴张,还不是要对我苏慕离摇尾乞怜!
事实上,七月以来,置身黔西的势力,又何止抗金联盟、魔门六枭、金北前十、苏家兄弟?想赢林阡的人,不计其数……
是夜,向清风正在军营巡视,不期得到寒家暗号,脸色一变,立即往指定地点进发,一路小心留意,确保不曾被人跟踪,直至深林某处方才止步。顷刻从天而降一个身影,应是寒泽叶派来的心腹,以援助目前在黔西孤身一人的他。
“向将军辛苦了。”那人落在身前,向清风只觉声音耳熟,待那人转过脸来,向清风又惊又喜,急忙见礼:“戴宗先生竟然亲临,清风实在有幸。”
向清风自幼于短刀谷中长大,对眼前人可谓敬畏至极,戴宗是寒家帐下闻名的四圣之一,正值壮年,武功超群,智谋过人,当年寒泽叶初出茅庐便大败陈铸救下林楚江路政,戴宗居功至伟。然而这戴宗平日并不与人亲近,行为乖张,我行我素,眼睛长在头顶,即便主上也能顶撞。向清风有幸得他赞誉,竟觉受宠若惊。
“向将军不必多礼。这段日子以来黔西无人照应,你一人自然辛苦。”戴宗将他扶起,“是时候该助你一臂之力,彻底击垮徐辕林阡,以消除泽叶他后顾之忧。”
“有戴宗先生相助,自是再好不过!”向清风的信心骤然被填满,却一蹙眉,“可是……林阡已经隐居,需要赶尽杀绝?”
“你先前回报,说林阡来到黔西并非为了隐居。”戴宗一怔。
“那时林阡的确不是隐居,可是……魔城一战,已经教任何人都看清楚了。凤箫吟那女子,真就是祸水命。”向清风脸上不无忿恨。
“总而言之,静观其变。对了,百里少主可好?听陈安说,你一直将他禁锢在身边。”戴宗提及百里飘云。
“戴宗先生放心,百里飘云被囚在很隐秘之处。除我之外,无人知晓。”
“便看着泽叶一个,如何打败百里笙、宋恒、路政三个。”戴宗有把握地一笑。
此夜无月,星河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