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设桌椅花草的偏厅,占地虽小,却比主厅看得要宽敞,倒是个比武最佳的去处。待一站定,宇文白便先行见礼道:“孙少侠请。”孙寄啸当即回应:“姑娘先请!”
宇文白微微一笑,即刻半抱琵琶,一招“千呼万唤始出来”启战,那孙寄啸剑未出鞘,仅以剑柄往琵琶上轻轻一拨,看得出内力实在强劲,宇文白受阻而回,一拢大弦,琵琶声顿时繁杂而高急,和着这明亮刚性之乐,同时反扑向孙寄啸的便是一式“银瓶乍破水浆迸”,器乐皆呈慷慨激昂之意,道是有任何障碍也必能穿透!第二招便如此险高,纵然孙寄啸见多识广也惊了一惊,剑柄迎上时仍不愿出剑,立即以他内家心法护体,同时宝剑与小弦一擦而过,发出清脆悦耳之音,正要松口气时,才暗叹不妙——
原来那宇文白这一招还未结束,尽管孙寄啸拦得极准、力道也足够,却明显不及宇文白空灵之速!这位武林中轻功绝顶、有“踏雪无痕”之称的宇文白,一式刚消散于孙寄啸面前余音还未绝,另一式已然骤现他背后来势汹汹,孙寄啸背后,有乐声抑扬顿挫,有杀气起伏出没!
真是不该低估了她!此情此境,孙寄啸必然出剑相迎,三个来回,却教瀚抒、阡、吟儿都看得投入,虽然紧张,却也愉悦——明明是比武,却因宇文白在,而都感觉和睦宁静,心情自然畅顺……
步伐如音,细碎轻盈,体态如曲,跳跃生动,性格如调,温婉柔和,面容则如她怀中琵琶,此人只应天上有!
宇文白手挥五弦,举琵琶直迎对手,孙寄啸则取侧路而袭,剑若行云流水。“似是青城派之平沙落雁,但细细一品,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不甚像……”吟儿蹙眉,在阡耳边低声说。阡亦点头:“恐怕和孙思雨一样,皆是偷师了青城。川东这边三个用剑高手,郭昶是无师自通,孙思雨更像青城嫡传,而孙寄啸却介于他两者之间——表象似是,内涵而非。”
言语中,见宇文白一个闪身,使出一招“烟碎晚钟”,一改先前高亢,融入不少低沉凄惨之色,孙寄啸面色一沉,知其不容小觑,不敢怠慢,续出奇招应战,十余个来回平分秋色,战局双方都那般优雅,却是一场实实在在的高手之战!
阡与吟儿观战许久,仍然看不出孙寄啸剑之来历,不禁大叹黑(道)会人才辈出,此刻他已然由被动转为主动,武功必直入云雾山排名前十。如宇文白那般内涵毒辣的琵琶,十招之内非但不能将他拿下反而有气力不济之相!“这小孩子的内力,怕是他同龄人里屈指可数的了。”吟儿赞。阡一怔:“他似是只比吟儿小一岁。”“啊?”吟儿一愣。“吟儿竟还叫他小孩子。”阡窃笑。吟儿自是惊呼:“他才十六岁吗?那他出道时就这般实力,可真像我们的剑圣独孤啊……”
“未必及得上独孤。他胜得如此之快,或许是因宇文姑娘气力难以坚持所致。”阡轻声道,“那宇文姑娘,更适合瞬间慑敌,时间一长,很难再有爆发,只会越打越虚,除非背水一战。”
说之时,阡也留意到一旁观战的洪瀚抒表情极为不对劲,不禁一怔——究竟怎么了?说担心不像担心,似愤怒却又动情,那两个还在对战,他却仿佛在一旁欲言又止情绪起伏,身体颤抖,双拳紧握,既像惊疑,又更如激动……好诡异的状态……
再拆二十余招,胜负渐渐分晓,宇文白翩跹的舞步,终究败给了孙寄啸玄妙的剑术。孙寄啸得胜之后即道了一声“承让!”而宇文白则微笑退后了一步:“孙少侠武艺果然高超。”回到洪瀚抒身边:“大哥……”
孙寄啸转过头来,正想向洪瀚抒发起挑战,忽然也迎面撞见了这出乎意料的表情,面色也开始不自然起来:“洪瀚抒,你……”
“你姓孙,是不是?!”洪瀚抒抓紧了他还握着剑的双臂,完全不顾适才发生了什么,“我问你你姓孙是不是?!”
孙寄啸蓦然怔在原地,阡和吟儿俱以为瀚抒中了邪,谁都知道,孙寄啸他姓孙啊不是吗?
“错不了,你家墙壁上挂着的这画像,正是我爹啊!”洪瀚抒疯了一样地冲上前去,对着墙壁虎目噙泪。
“你说……说什么?”孙寄啸身子一颤,阡与吟儿亦将目光投去,吟儿恍然:“那墙上挂着的画像,正是洪瀚抒的养父,祁连山从前的山主人洪兴。竟被孙寄啸当神灵一样供奉了起来……等等,孙寄啸和祁连山之间,难道竟有渊源?!”
“还有你手中剑……正是我赠你的啊!”瀚抒愈发证实。
“你姓洪,难道……便是大哥?”孙寄啸仿如做梦,只觉自己在哆嗦,“那你呢?你竟是……白姐姐么?”
宇文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待到这声“白姐姐”出口,手都开始打颤,连琵琶都摔在地上:“你……是……是金鹏?”
“正是金鹏!”孙寄啸的泪当即夺眶。
洪瀚抒大喜过望,大步上来抱住他:“金鹏,金鹏,你竟然在这里!大哥找的你好苦!大哥找的你好苦!却怎就在这里,怎就是这样相遇的……”
“大哥。金鹏只记得大哥姓洪,也只记得一个弹琵琶的白姐姐……却没想到,洪瀚抒,原来竟就是大哥!?”孙寄啸眼泪震落。
“金鹏?”阡与吟儿对视半刻,豁然开朗:“祁连九客,难怪那最小的‘金衣客’孙金鹏从政变起义的最起初就只有名号没有其人,原来……是漂泊到了这里?!”
“原来这个黑(道)会的孙寄啸,其实是祁连九客里的老幺啊。”吟儿微笑,且感动,“天涯何处不相逢……”
宇文白惊得像深陷泥潭,怎么拔也拔不出。
那个苍白的故事里,有曲终人散的萧骏驰和萧楚儿,有爱恨交织的洪瀚抒和萧玉莲,有她孤独的宇文白,还有他——年幼的孙金鹏啊。那时候两小无猜,她习惯于在弹奏了琵琶之后对他说,她情愿在瀚抒身后一生,做山谷里最不起眼、最卑微的野百合花,不去守候春天,只愿默默绽放,哪怕卑微存在。而他那时尤其喜欢山间随风飞舞的蒲公英,不爱说话,似懂非懂地倾听她。喜欢,好像就决定了宿命,所以他从出生开始就随风飘,和时间一起飘。
结果,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野百合花,还是在孤僻的冬天里看雪。她爱的男人洪瀚抒,却一心一意去挽回另一个女子的背影。而他,在十多年前,已经消失在他们的生命里,四处漂泊……
十年前,像昨天一样记忆犹新,任是谁都变了,谁却都忍不住眼泪——
“大哥,大哥!金鹏被萧山主贱价卖了出去!”那个奴隶一样的炼狱,留在印象里的是深灰色的烟和呛人的泪与酸痛。
“金鹏!金鹏!”领队跑着的是穿着红衣、追得最快的大哥,踉踉跄跄,边赶边大声地呼喊“金鹏”这个名字,绝尘而去的,是无情的马队。
祁连九客的哭喊声震天动地,那天的夕阳永远留在文白印象里,漫天黄沙狂乱地遮住了视野,土地却依旧贫瘠,人间只是冷血的框架而已……
马车里突然探出一只小脑袋来,金鹏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战栗着:“洪大哥,白姐姐……救我!救我!”
瀚抒大声地吼:“金鹏,你别说话!你听大哥说!”
金鹏停下叫喊,视线已经模糊。
“待大家学会了武功,待大家都报了仇,一定会去找你!就算把这个世界翻过来也要找到你!你听见了么金鹏!听见了么!”
金鹏不住招手,不住地喊:“大哥,听见了,听见了!”
当时的文白,已经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瘫倒在地。
瀚抒深呼吸一口,用尽全力继续追那马车,那时他武功平平,记不得追了多久,记不得赶了多远,也记不得他多少次要跌倒,可是他脚下的路却越来越长……越追越远,金鹏在马车里的叫喊声,已经听不见了,他只知道头上的血在不停地上涌,他看得清楚车轮在滚动,那脱离奴隶命运的梦,他是无法带着金鹏一起实现了……
车轮的辐条又重叠在一起,马蹄声是那样的刺耳,瀚抒知再也追不上,孤注一掷解除了腰间剑狠狠扔向他:“金鹏,截住剑!截住剑!”相隔太远,错过了最佳时期,但他的方向正确,力量也不绝!
天可怜见,那孩子总算截住了剑,欢呼:“大哥,我接住了!接住了!”他最后一瞬,留下的是笑容,满足的笑,那个可怜的孩子……
然而他的离开,给祁连九客留下的,是无尽无尽的痛——
“谁都可以卖,独独金鹏不能!”当父亲洪兴归来,在当时的奴隶主萧远面前据理力争,“金鹏的身上,还有血海深仇要报啊!”
终于,政变爆发,政变成功,祁连山衰颓,祁连山重振……一切,金鹏都无法分享了。
花瓣掉落,看不见忧伤和喜悦,看不见失败与胜利。
消失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多想再捧一抔祁连山的土,再淋一遍祁连山的雨,亦想要在风起的时候,看看后山有一片只有两个人知道的野百合花地……
“竟然,团圆了……”吟儿鼻子一酸,旁观就已经很感动,多年来她也惊诧祁连九客为何只有八个人,找到答案时,却竟这样出乎意料。
对,团圆。风吹雨打,不曾击碎任何梦想,如今洪瀚抒已是祁连山的山主,而孙寄啸,也是川东孙家,当之无愧的少主人。
寄啸和瀚抒互相拍打着,哈哈大笑了许久,忽见僵立原地的文白,不禁一怔而动容:白姐姐,她容貌变了,可是,她依旧那样洁白,那样默默地……
瀚抒见到寄啸的剑,一时情难自禁,赠剑给他之时,政变尚未发生,也没有发生那么多的物是人非,如今怎么告诉他,那些一起长大最亲近的伙伴们,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真的是白姐姐么?”寄啸到现在还不肯相信。
文白一笑:“你还以为,我是那个个头矮小的、其貌不扬的小女孩吗?”
“真是女大十八变,白姐姐如今,出落得竟这般标致,所以金鹏才没有认得出来……”
“你白姐姐,如今是西夏的第一美女。”瀚抒笑道。
“对了,大哥,你的意中人——那个姓萧的女子,她呢?你们可在一起了?”
瀚抒当即面色黯然一言不发,宇文白知他又在自欺,走上前来:“她已经死了……”
“不,她没死!”瀚抒怒吼,表情近乎狰狞。
“不,她死了。”文白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
“我说她没死,便就是没死。她还活着,只不过换了一个名字,换了一个身份!”瀚抒一时不知是梦是现实。
“她死了,大哥,节哀顺变。”文白低声道。
寄啸看他二人沉默,美丽中深藏着暗涌。
“杀死玉莲姐的,是一个女子,名叫凤箫吟。她……她却竟和玉莲姐长得有十分相似……大哥爱上了她,大哥到川东来为的那独独一个人,也就是她,大哥不死心,他遇见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不知道是该爱她还是该杀她,他总是骗自己,把自己绞在过去里。”低下头来,宇文白不忍看见洪瀚抒落魄的眼神。
“凤……凤箫吟?”孙寄啸一惊,“你是说,大哥掀起这场川东之战,其实是为了……盟主凤箫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