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景死后的日子,三人就不可能再有从前那般轻松愉悦,有时甚至连一句话也不会说,胜南和林楚江常见凤箫吟一人暗自落泪,不知该如何安慰,心情也愈发沉重——纪景毕竟是因为林楚江才中毒身死啊!
月再次圆了,云雾山比武很快就要开始,荒路也已经走到尽头,三人住了客栈,凤箫吟早睡下了,林楚江倚着栏杆喝酒,胜南从房内出来,略带担忧地看着林楚江。
林楚江看见他,叹了口气:“纪大哥就像凤姑娘的父亲一样,凤姑娘这些天吃不下饭、整天不言不语,真担心她会撑不住……”胜南道:“凤姑娘性格爽朗,过一段时间会好的,怕就怕,她会为了找那胡弄玉拼命。”他看林楚江始终愁眉紧锁,便摸出自己玉佩来,离家这么多天,第一次拿出来,玉有灵性,林楚江注意到了,问:“那是什么?”
胜南道:“这块玉是我从小到大一直戴在身上的。娘亲说可以转运,师父,这块玉我拿出来的次数极少,未染人间俗气,这阵子您时运不济,要不要借它一试?”
林楚江微微一笑:“年纪轻轻,这般迷信。说到你娘,她应该教导过你,去向当年杀张安国的仇人报仇,是不是?”胜南不知他为何这么问,点了点头,同时将玉递过去,林楚江接过来,觉得这块玉甚是滑腻,还挺温和,正想继续说关于辛弃疾的事情,突然一阵熟悉感传递到手心,这块玉不是整的,它只有一半!
冥冥之中他忆起什么,赶紧将玉翻转过来端详,只见玉上清清楚楚刻着一个木字,他心中一颤、转身细看胜南,月光下,胜南的脸清俊而帅气,却有着不符年龄的忧伤,五官也好,气质也罢,都和当年的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这玉……是你从小到大一直戴在身上的?”
胜南点头,回忆时,没注意到他此刻的惊诧:“是啊,娘亲说那时在路上捡到我,我还是个婴儿,一身是病,身上就这么块好像一半的玉,娘就断定了我姓林。”林楚江瞬间不知是悲是喜:“这样说来,孩子啊,其实你是……你……”他似乎难以启齿,胜南奇道:“怎么了?师父?”林楚江摇头:“没什么,没什么,胜南,你先去睡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楚江看胜南走远了,回头看手中玉佩,不经意间十多个年头从指缝间溜走了,他明明应该喜悦,却悸动——
十七年前,他喜得双子,兴奋不已,哥哥叫林阡,弟弟叫林陌,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却在某一天夜里,一个道士经过短刀谷,告诉他和玉紫烟夫妻二人一个谶语,叫做“阡陌之伤”。
当年那道士的话依旧不停回荡耳边:“饮恨刀只有一对,他兄弟二人却都想要饮恨刀。一个武林拥有两个主人,不是武林之福啊!”林楚江不信,几乎是将那道人赶走的,岂料不久后那道士又来,要塞给两个婴儿两块半玉辟邪,每一块上刻着“林”的一半,也就是现在他手里这块半玉的“木”字。
林楚江依然不肯听,玉紫烟却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给两个儿子都戴玉辟邪,后来,仅仅一次赌气,玉紫烟带着两个孩子离家出走,这一走就遇见了金人的围攻,他林楚江的儿子,金人怎么可能放过,林楚江赶到的时候,是一个马队救下了玉紫烟和她怀中的林陌,哥哥林阡则是在山下找到的婴儿尸体,年龄特征,都一模一样——可是当年,谁都没有想到,曾经还嫌碍事的那块玉被忽略,成了真正的林阡身份的证据!
林胜南是真正的林阡!也就是当今林阡的亲生哥哥!
林楚江懂了,难怪他有如此天资,又有如此缘分,左右并用,握刀时的感觉,全是饮恨刀的主人独有的啊!
可是自己该如何认他!告诉他他忍受了这么多年的屈辱完全不该忍受,告诉他他的父亲这么多年承受英雄的美名却让他背负奸细后人的包袱,这么对比鲜明他怎么可能相信,又怎么肯认自己?!
而且这其中还有另一个原因——当年玉紫烟不堪忍受丧子之痛和对她自己的谴责,也不敢再面对林楚江,带着林陌改嫁他人,一心想要远离江湖,只是谁都清楚地知道,饮恨刀必须有传人!林楚江费尽心思说服玉紫烟,更发现林陌拥有上等的习武天资,欢喜之下传授他饮恨刀刀法,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担负起“林阡”这份职责,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和徐辕林念昔合称三足鼎立,同年,林楚江便让他举办武林大会主持大局,宣告世人他便是自己的继承,又在他十五岁生日的当天,亲自送他去金国磨练,这一去就要两年……
结果,在两年过后,林陌就要接过饮恨刀的时候,怎么可以,怎么会,出现他已经代替了十多年的“林阡”?身为父亲,林楚江不可以偏心,但身为武林的领袖,他明白这件事情非同小可!
林楚江叹了口气,这许多年,没有一个决策像今天这般进退两难,是把饮恨刀交还给林阡,还是隐瞒世人、继续让林陌来代替?无论哪一个,对谁都不公平……
次日行路,凤箫吟似乎精神好了很多,又能够和胜南说笑,不像先前那般沉默寡言。但林楚江却一脸沉郁,没能从昨夜的矛盾中走出来,他想认回胜南,却有太多的顾虑。
胜南偶然感觉到林楚江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常,几次嘴唇翕动却没有说出口,心里也隐约有些不安觉得有什么在操控。
这种日子延续了好几天,直到这日傍晚时分,林楚江突然用一种很严厉又很慈爱的语气问他:“胜南,想不想做武林的领袖,统帅江湖?”
胜南和吟儿当即都杵在原地,胜南僵立,莫名其妙:“师父……您……您在说什么……”凤箫吟更把它当作无稽之谈,微笑道:“想,谁不想啊,可是就算有武功有经验,也没有身份地位啊,再说,前面还有林阡和徐辕,统帅武林的人早就已经定了。”
林楚江却没有收回,继续问他:“如果我将饮恨刀给了你,你能不能答应我,日后进入短刀谷,统帅江湖抗金?”
胜南当然想不到个中原因,奇问:“师父,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凤箫吟听出音来,诧异地问:“林前辈,莫非你要把双刀转给他人,那么……林阡他怎么办?!”
林楚江点了点头:“阡儿虽说刀法精练,却比胜南略逊一筹,左右并用天赋不够,不及胜南更适合饮恨刀。”他望着胜南不解的表情,微笑着拍拍胜南的肩,“只不过,饮恨刀易主这么大的事,必须慎之又慎,只要你用饮恨刀接得下我三十枪,饮恨刀就归你所有!接着!”说罢饮恨刀抛向胜南,刀在半空中落,枪便已然袭出。
凤箫吟还未从震惊中醒来,本能地后退一步,胜南虽然吃惊,也容不下迟疑,接过饮恨刀来立刻凝神对敌,心里再怎样有疑问也想着先接完自己能接的招再说!
一时间气氛相当紧张,在场三人惊的惊,紧张的紧张,都未注意树旁草垛里睡着个山野村夫。最大意的就是凤箫吟,林楚江和胜南比武之际,她一直惊呆着伫立一旁,好像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一样。
胜南双刀一掠,白光闪击之处,其余尽被吞没,大有磅礴大气之象,他和饮恨刀当真是亲密无间的搭档……林楚江一笑:“好刀法!”却似早料到一般,一枪从双刀的封锁中突破出来。毕竟那是他的刀,怎么破解只有他最清楚。
胜南不慌不忙,立即一刀“鹤啸九天”格挡,林楚江枪一提举,由上向下刺来,胜南头一仰,腰一弯,重心下移躲过威胁,短刀以守御之势拦截,与此同时长刀迅疾从左路攻杀,然而林楚江使枪灵活,极速将他攻势崩断。饶是胜南长短刀配合天衣无缝,想用刀中的恢弘去撞开林楚江枪内的深邃只能说难于上青天。
空中掠过一群群乌鸦,天有些阴沉、似乎要下雨,黑云转移的速度很快……凤箫吟缓过神来,知道周围光线都在变暗,饮恨刀与铁枪的切磋却比飞沙走石还要沉重,在她心头不停敲击着。一瞬,世界仿佛变得很小,除了这阴霾的天气就只有被包围的他们三个……
为什么这么害怕?因为饮恨刀要易主了!凤箫吟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不错,从林楚江的眼神里,她看出他对林胜南的欣赏,刀枪相敌已经二十余招,林楚江虽然是上风,亮点却在胜南身上,十七岁时的林楚江,也许还不及他这般炉火纯青吧。
三十招一过,她知道,高潮和结局都在这里……胜南和林楚江虽是师徒间切磋,却在这时进入白热化的比试阶段,只因他俩都是不认输的脾性,越难对付的就越是好对手,此刻他们脸上都是前所未有的专心和喜悦,眼中都只有手里的武器罢了。
凤箫吟也屏气凝神看过去,她也期待看见这场战事该如何了结——
突然眼角晃过一个不速之影!她一惊,刚叫出声来,就看见一把明闪闪的刀从天而降,直接往专心对敌的胜南背上劈去!
胜南刚和林楚江战到最激烈处,哪里料到会有人偷袭,前有枪缠,后有刀劈,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犹豫,根本只能等死……
凤箫吟瞬间看清楚了那个偷袭者依旧是林楚江的师弟、觊觎饮恨刀的柳峻,刹那她几乎断定,在林楚江和柳峻夹击之下,林胜南是死定了,不对啊,柳峻要杀林胜南干什么?!
林楚江当机立断,立刻撤回力量,将胜南往身旁一拉,岂料那一刀骤然转变方向,一下子撇开胜南直袭林楚江而去!林楚江一边将胜南往旁边推一边闪避,奈何柳峻狡猾,这角度再怎么躲也躲不了,林楚江想也不想,立即提枪直刺柳峻,竟是个同归于尽的招式。
刀与林楚江擦肩而过,枪亦刺入柳峻手臂中,柳峻被他震得连退数步,冷笑:“多年不见,师兄枪法依然这么厉害。”
林楚江按住流血右肩,冷道:“不敢当,师弟进步不少,学会了声东击西。”“我岂止学会了声东击西?还学会了故技重施。”柳峻哈哈大笑,提起手中金刀,“林楚江,你认得这把刀么?这是最近死在你手里的纪景的刀。”
林楚江一怔,突地全身发寒,凤箫吟会过意来,惊道:“你说什么!”
胜南大惊失色,赶紧来看师父伤势,柳峻哼了一声:“据说胡弄玉下毒,酒里一半,武器一半,她知道你们比武的日子,但哪里知道你俩谁输谁赢?为求纪景必死,当然是在你们每个人的武器上都下了毒!”
“你们……一路跟踪着我们!”凤箫吟恍然,纪景之死他们并未宣扬,对方却了如指掌。
胜南即刻支撑住林楚江:“师父,你要撑着,一定要撑下去!”林楚江即刻毒发,早已喘不过气,凤箫吟回看柳峻,冷冷道:“只怕你不知道,这杆枪是被我们蘸了酒试过毒的。虽然被擦拭过,也留了一点在,你伤口这么深,不怕也中毒么!”柳峻脸色惨白,蓦地像疯了一般狂奔而走!
凤箫吟也不去追赶,回头看林楚江状况,心顿时凉了半截,胜南也像疯了一样,不停撕衣给林楚江按着伤口,伤口虽小,但黑血却始终涌出来,染得他手上衣服上到处都是,和纪景临死是一模一样,凤箫吟再度看到,忍不住惊惧,颤声道:“林前辈,你不要死,真的,不要死!”
胜南触及林楚江身体发寒,使劲地搓他手试图温暖他:“师父,胜南对不起你,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师父就不会中毒!”林楚江睁开眼,断断续续道:“傻孩子,他目的就在于我,关你什么事,你……你无须自责……”
想要给林楚江疗伤,却什么都做不了,林胜南一筹莫展,不由得悲从中来,瞬间已泪流满面,他和林楚江虽然是一个月不到的师徒,感情上却是步入江湖之后谁都无法比拟的。
林楚江回光返照,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拼尽力气:“胜南,我……能不能,有一个请求?”
胜南拼命地点头,林楚江轻声道:“你……能不能,原谅爹的错……”
胜南脑中“嗡”的一声,霎时一片空白,林楚江用力摸出那块玉来:“这块玉佩……另一半在你弟弟那里,就是……林阡……不,不,其实你才是林阡……爹对不住你,这么多年,让你一个人受苦……你,原谅爹……”林楚江满头虚汗,语无伦次,“你要带着饮恨刀,去统帅江湖,你是林阡,听见没有,不要让给别人……”
胜南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林楚江艰难地把饮恨刀递交给他:“告诉你弟弟,叫他让给你……”
他话未说完,已然咽气,这个驰骋沙场的大英雄,没有死在战场金戈铁马的岁月,却死在金人的暗杀之下……
胜南回过神来,泣道:“爹!爹你不能死,你刚刚认了我,你还没有听我叫过你一声爹!”
整个林子空荡荡的,只听见胜南的声音不断回响。
一阵冷风吹过,直钻人的衣领。凤箫吟僵立原地,久久不敢相信,她若干天前撒谎居然歪打正着,林胜南是林阡?林胜南是林阡!
胜南的泪不住地流,他为他刚刚认的爹哭,为了这个叱咤风云却饱经风霜的父亲哭,他抱着林楚江的尸体,直到连自己的身体都变冷。
凤箫吟打了个寒颤,小声道:“林……林胜南……”胜南眼中射出的是一股彻骨的仇恨:“我杀不尽这群金人!”
“可是,饮恨刀……你要好好留着。”凤箫吟轻声说着。
胜南一惊,冷笑道:“我说过我和双刀相克,难道我真是个不祥之人?爹刚刚认出我来,就遭到金人毒手,我已经对不起爹,难道还要对不起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弟弟?”他瞬间爆发,骤然冷静,喃喃自语,状若疯癫:“不,饮恨刀是林阡的,是林阡的,不是我的……”
“不,胜南,你就是林阡。”风里,吟儿和他说,一脸泪水。
天灰沉沉的,像是要吞噬这个世界。
云雾山就在不远处,地如其名,云雾茫茫,林子旁边的水一直在流淌,寒冷如冰。两骑在水边缓缓而行,谁也不知道,以后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