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男子没有说话,嗤笑了一声,虽然讽刺意味十足,却也没再对郑全下手。
宋积云松了口气。
郑全就像她的亲哥哥,从小背着她逛集市、看花灯,每次从龙虎山回来,不管是竹蜻蜓还是麦芽糖,总会带礼物给她。
再大一些了,给她和泥坯,赶马车,抱帐本,她说什么是什么,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她不能让他有事。
可她不敢在这人面前流露半分,反而神色平静,言辞客气地道:“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书斋里除放了些贵重的东西,还有帐本,平时不怎么有人过来的。”
陌生男子漫不经心地道:“我迷了路!”
……
然后就没有了。
宋积云还支着耳朵,准备从他的话里听出点什么来。
见他如此,她心中警铃大响。
最简洁的话,往往是最有力的回答,最没有破绽的回答。
这个人果如她想的那样,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陌生男子。
通身没有饰品,道袍的交领用的同色细布。
穿了双很普通的千层底的藏青色粗布圆头鞋。
手指白皙细腻,修长如竹。
指头圆润洁净,还透着健康的粉。
不像是豪门巨贾出身,却也没有受过什么苦;家里应该有些家底,钱财上却也颇为节制。
倒有点像耕读传家出身的世家子弟。
宋积云脑子转得飞快,语气却越发客气了:“刚才得罪了!公子若是不嫌弃,到屋里去喝杯茶吧。我也好叫了管事过来,给您带个路。”
“不用了!”陌生男子连个眼神都没给她,转身就朝外走。
宋积云跟了过去,道:“公子,我还是帮您找个管事带路吧?这里毕竟是内宅。
“我看您穿着道袍,您是道士吗?
“不过,本朝那些读书人也很喜欢穿道袍。有时候他们走在街上,我也是分不清楚哪些是道士,哪些是读书人的!”
陌生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
宋积云猝不及防,差点撞到了他身上。
她这才发现,他左耳的耳垂上有颗红痣,小指尖大小,像颗相思豆。
宋积云一愣,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继续道:“您这是有什么事吗?或者您是想去哪里?这边还挺复杂的。宋老安人跟着二房一起过日子,大房和三房的宅子就都起在了一块儿……”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陌生男子斜睨着她,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宋积云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道:“公子怎么这么说?我不明白。”
“呵!”陌生男子哂笑,正欲说什么,却猛地脸色大变,指着她道:“你——”
宋积云满脸困惑,喊了声“公子”。
就见那陌生男子身体微晃,“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惊起旁边花丛里的几只蝴蝶。
郑全目瞪口呆。
一旁的花木丛中探出个花苞头来。
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八、九岁的年纪,穿了身绿色的花衣裳,像那被挑着担子叫卖的无锡阿福。
“大小姐。”她手里拿着个吹管,满脸的兴奋,“我照您说的,除了阿全哥,谁进来就把谁药翻。”
“做得好!”宋积云不遗余力地称赞着自己的小丫鬟香簪,“等会儿回去了,让郑嬷嬷给你做桂花米糕吃!”
她高兴得脸都红了,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昏倒在地的陌生男子,跑到宋积云身边,又有些害怕地道:“大小姐,他,他没事吧?”
宋积云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甬道上铺的可全都是青石砖,就这样直挺挺地倒下去,还真有可能摔出个三长两短来。
不过,她更担心郑全。
“你伤得重不重?”宋积云问郑全,“得赶紧找个大夫看看才好!”
郑全已经满脑子浆糊,颠三倒四地道:“我没事!我平时和师傅、师兄们过招的时候也经常受伤,跌打推拿之类的都略懂皮毛,伤得怎么样,我心里清楚。我回去抹点红花油就行了。”
宋积云还是觉得他应该找大夫仔细看看。
郑全却指着陌生男子道:“我还是帮他看看吧!他鼻子磕破了皮,红通通的。这万一要是撞断了鼻梁就不好了。”
宋积云不以为然。
又不是撞断了腰。
郑全还是帮陌生男子摸了摸骨头,查看了一番,见他没有大碍,抬头问宋积云:“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第3章
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密。
但有些事,是做人的底线。
有人闯了进来,宋积云原想,让郑全把人拿下,蒙了眼睛绑起来,丢到她名下田庄的地窖里,关上些日子,等她的事办妥了,再把人悄悄地带到南昌府或者是九江放了,这件事也就过了。
就算是以后这人找了来,她没有露面,郑全是仆从,总有办法推脱干净。
可如今,这办法就不能用了。
她沉吟道:“暂时把人送到我院子里去吧!”
郑全大吃一惊,道:“这么能行?男女授受不亲。他又是个高手。他要是万一发起疯来伤了您可怎么办?”
宋积云道:“除了我那里,你觉得还有哪里合适?”
自她父亲去世之后,什么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仆妇们行事也没有从前实诚了。
郑全挠了挠头,道:“我听大小姐的。”
大小姐可比他聪明多了。他只知道在屋檐下扔几截枯枝,防止人偷听。大小姐却早想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安排人躲在暗处。
宋积云就让郑全把陌生男子的嘴堵了,绑上麻绳,道:“他武功高强,别让他挣脱跑了,也别让他有机会胡乱嚷嚷。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呢!”
郑全“嗯”了一声,照着宋积云的吩咐去找了麻绳过来。
只是他刚刚把人绑好,外面就传来渐行渐近的喧哗,听那声音,是有一大群人朝这边跑了过来。
被安置在外面放风的香簪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道着:“大小姐,是林管事,他领着很多人过来了。”
林管事原是二房的一个管花木的小管事,大老爷过来帮着治丧,这个人就巴结上了大老爷后,就有些趾高气昂,自以为是,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了。
郑全听着心急,问宋积云:“怎么办?”
宋积云也皱了眉。
她今天为了让郑全悄悄地出门,还给那些看长房或者三房眼色行事的人找了点事做,没想到却没有困住他们。
从书斋的后面溜走?
恐怕这些人会越发的得意忘形,狐假虎威,不把二房看在眼里了。
宋积云冷笑。
*
只是等林管事兴冲冲地带人闯进书斋时,却看见书房门扇大开,书房的中间放着个约有半人高的黄梨木青松雕花包铜角的大箱子,郑全和大小姐身边的小丫鬟香簪正在那里装书。
香簪还对那郑全道:“你小心点!这可都是二老爷生前最喜欢的东西。”
傻大个子郑全被个不足十岁的小丫鬟吩咐了,还憨憨地点头。
林管事越发瞧不上郑全了。
他指着狼籍的院子问香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被狗刨了啊!二老爷这还尸骨未寒呢,你们这些小蹄子干事就开始不上心了!”
香簪白了他一眼,没有看见他似的,和郑全继续来来回回地收拾书房的东西。
林管事气得脸色发青,上前几步就要发落,结果一抬头,看见了端坐书房角落的宋积云。
“大,大小姐!”他想到因为得罪宋积云被二老爷给全家发卖的仆妇,余威之下,说话都有些打结,“您,您怎么在这里?我,我就是听到了动静,怕有不相干的人跑进来顺东西,这才过来看看的。”
宋积云点了点头,道:“你来得正好。这箱子还挺大的,东西也有些沉,你搭把手,和郑全把这箱子抬到我院子里去。”
林管事下意识地应了声“是”,随后想到现在已经不是二老爷当家的时候了,又挺直了腰板,道:“大小姐,这件事不是我不想帮您,可我这不是还管着治丧的库房那摊子事吗?我这一时也走不开。我看,不如跟大老爷说说,让大老爷派两个健仆过来帮您搬箱子。”
至于这箱子能不能如大小姐所愿搬到她院子里去,就得看大老爷答不答应了。
宋积云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林管事心中一喜,就听见宋积云道:“端谁家的饭碗,就要受谁家管。你既然不愿意受我管,不愿意端我家的饭碗,我也不勉强你。”
“郑全!”她高声道,“把他给我拖到院子里,先打五十棍。”
郑全早就对这些墙头草恨之入骨,哪里还听得这话。
他立刻上前反剪了林管事绑了起来,拿起棍子就是一顿乱打。
林管事不敢相信,回过神来之后一通大喊:“大小姐饶命啊!”
宋积云看也没看他一眼,走到了书房的台阶前。
跟着林管事过来的小厮家仆俱是吓得后退了几步。
宋积云望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神色比冰还要冷:“狗都知道谁喂它,它就给谁看门。既然连狗都不如,还留着他做什么。”
没有人敢和她对视。
她身后传来林管事的凄惨的叫声。